三槐堂铭
天可必乎①?贤者不必贵,仁者不必寿。天不可必乎?仁者必有后。二者将安取衷哉②?吾闻之申包胥曰③:“人定者胜天,天定亦能胜人。④”世之论天者,皆不待其定而求之⑤,故以天为茫茫。善者以怠,恶者以肆⑥。盗跖之寿⑦,孔、颜之厄⑧,此皆天之未定者也。松柏生于山林,其始也,困于蓬蒿,厄于牛羊;而其终也,贯四时、阅千岁而不改者,其天定也。善恶之报,至于子孙,则其定也久矣。吾以所见所闻考之,而其可必也审矣⑨。
注释
①天:即天道、天理、天命,指人事的规律。必:必定应验、注定、灵验的意思。
②衷:即“中”,合适,恰当。
③申包胥:春秋时楚国的大夫,姓公孙,因其祖上的封地在申,所以称为“申包胥”。
④人定者胜天,天定亦能胜人:这句话引自《史记·伍子胥列传》。伍子胥和申包胥都是楚国人,是好朋友。伍子胥的父亲为楚王所杀,为报杀父之仇,伍子胥帮助吴国灭掉了楚国。申包胥却坚决要复楚国,于是派人去跟伍子胥说:“吾闻之,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
⑤定:此处指定局、结局、结果。
⑥肆:放肆,放纵。
⑦盗跖:即柳下跖,姓柳下,名跖,是柳下惠的弟弟,相传为春秋战国时期反抗奴隶主统治的起义军领袖,被诬称为“盗”。
⑧孔、颜之厄:孔,即孔丘;颜,即颜回,孔子的得意门生。他们二人的命运都不好,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厄,厄运,指孔、颜没有得到当时社会的重视,过着一贫如洗的生活。
⑨审:清楚,明白。
译文
天命就一定会应验吗?但为什么贤能的人就未必能富贵显赫,仁慈的人也就未必能享受高寿。是不是上天不一定会展现它决定人间祸福吉凶、兴衰成败的意愿呢?不是的,仁爱行善的人一定会有好的后继者。这两种说法取哪一种恰当呢?我记得古代的申包胥曾经说过:“人为的因素可以战胜天命;天命有时也能胜过人为因素。”世人在议论天道的时候,往往还没等到上天的意愿完全展现出来就责求天命的应验,所以通常认为天意是茫然一片,根本就无法推知。于是,世间本来一心向善的人也就懈怠了;本来邪恶的人就变本加厉,更加放纵自己而不加以克制。比如说,盗跖享受长寿,孔子、颜回却遭受厄运,这些都是上天还没有展现出它最后意愿的缘故。这就好像松柏在山林中生长,它们开始很幼小,被蓬蒿围困,遭到牛羊的啃食践踏;但到后来还是四季常青,历经千百年也不改变它们的习性,这是因为上天赐予它们的天性已然定型。善恶的因果报应,也不是立即就能应验的事情,有时要应验到子孙后代身上,这也是上天早就安排好了的。我根据自己的所见所闻去验证它,证明天命一定会应验的,这已经是很清楚明白的了。
国之将兴,必有世德之臣,厚施而不食其报,然后其子孙能与守文太平之主,共天下之福①。故兵部侍郎晋国王公②,显于汉、周之际,历事太祖、太宗,文武忠孝,天下望以为相,而公卒以直道不容于时。盖尝手植三槐于庭,曰:“吾子孙必有为三公者。③”已而其子魏国文正公,相真宗皇帝于景德、祥符之间,朝廷清明、天下无事之时,享其福禄荣名者十有八年。今夫寓物于人④,明日而取之,有得有否⑤;而晋公修德于身,责报于天⑥,取必于数十年之后,如持左契⑦,交手相付,吾是以知天之果可必也。
注释
①守文:遵守已有的法律法规。文,法制。
②王公:王祐,山东人,官至兵部侍郎,后来因为次子王旦做了宰相,被追封为“晋国公”。曾经接替符彦卿守大名府(今北京一带),以全家的性命担保符彦卿无罪。因此当时人们认为他这是积聚阴德,而王祐自己也这么觉得,于是在自家的庭院里种了三棵槐树。
③三公:周朝为太师、太傅、太保;西汉为大司马、大司徒、大司空;东汉为太尉、司徒、司空;唐宋时仍称三公,但已经没有实权;明清时只用作大臣的荣誉头衔。
④寓:寄托,寄存。
⑤否:相反。
⑥责:期望。
⑦左契:古代契约分为左右两联,订立契约的双方各执一联,左联又称左券、左契,作为索偿的凭据。
译文
国家将要开始兴盛的时候,一定会有世代祖先积德的臣子,为国家、为百姓贡献很大、付出很多,但却不能享受应有的回报,然后他们的子孙后代才能够跟随遵守法制、谋求太平的君主,共同享受天下的洪福。已故的前兵部侍郎晋国公王祐,在五代的后汉、后周时期官位就已经非常显赫了;到了宋朝,又侍奉了太祖、太宗两朝,文韬武略,忠孝兼具,天下的人都希望他能做宰相。但是,王公却因为为人耿直,终究不能为当时的朝廷容纳而没有得到重用。他曾亲手在自家的庭院里种下三棵槐树,并说道:“将来我的子孙一定会有位列三公的。”不久,王祐的次子王旦在宋真宗皇帝的景德、祥符年间做了丞相,被封为魏国公(死后谥号“文正”),当时朝廷政治清明,天下安宁,他享受的太平盛世的福爵荣禄长达十八年。如今,要是把一样东西寄存在别人那里,第二天去取,有可能取得到,也有可能取不到。人生的德行修习也是如此,现在行善积德,不久的将来也许有回报,也许不会有回报,也许要很久才会得到回报。然而晋国公王祐自己修养德行,积聚善德,期求上天的回报,在几十年之后得到必然的回报,就好像拿着契约书去拿,相互验明凭据与对方亲手交换一样。我凭借这些相信,天命是肯定能够应验的道理。
吾不及见魏公,而见其子懿敏公①,以直谏事仁宗皇帝,出入侍从将帅三十余年,位不满其德②。天将复兴王氏也欤!何其子孙之多贤也?世有以晋公比李栖筠者③,其雄才直气,真不相上下。而栖筠之子吉甫,其孙德裕④,功名富贵,略与王氏等,而忠恕仁厚,不及魏公父子。由此观之,王氏之福盖未艾也⑤。
注释
①懿敏公:王旦的儿子王素,字仲仪。赐进士出身,先后任濮州知州,侍御史,兵部员外郎,兵部郎中,开封、太原、成都知府等,遇事敢言,官终工部尚书,谥号“懿敏”。
②满:相称。
③李栖筠yún:字贞一,唐代赞皇(今河北省赞皇县)人,文章劲拔,庄重寡言,喜欢别人对自己提意见,为天下士大夫所推重。
④李吉甫:字弘宪,赵郡(今河北省赵县)人。官至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宰相)。李德裕:字文饶,唐代赵郡赞皇(今河北省赞皇县)人,与其父李吉甫均为晚唐名相。
⑤艾:停止。
译文
我出生得晚,没有赶上见到魏国公的时代,却认识了他的儿子懿敏公王素。王素凭借自己敢于直谏,侍奉仁宗皇帝,在朝廷内外侍奉君王、率领军队三十多年,他的官职远远配不上他的德行所能胜任的官位。这也许是上天想要再重振王氏家族的声望吧!要不然,王家的后代子孙贤能的怎么那么多呢?世间曾经有人把晋国公王祐比作唐代李栖筠,他们两个人的雄才大略、刚正气节的确是不相上下。而且李栖筠的儿子李吉甫、孙子李德裕,功名富贵,大体也和王氏家族差不多。但是,如果论忠厚仁义,李氏一家就比不上魏国公父子了。由此看来,王氏家族的福祉,还正兴盛不止呢。
懿敏公之子巩,与吾游①,好德而文,以世其家②,吾以是录之。铭曰:呜呼休哉③!魏公之业,与槐俱萌;封植之勤,必世乃成。既相真宗,四方砥平④。归视其家,槐阴满庭。吾侪小人⑤,朝不及夕,相时射利⑥,皇恤厥德⑦;庶几侥幸,不种而获。不有君子,其何能国?王城之东⑧,晋公所庐;郁郁三槐,惟德之符⑨。呜呼休哉!
注释
①王巩,字定国,自号清虚居士,魏州(今河北省大名县)人。长于诗,与苏轼私交甚好。苏轼守徐州时,王巩亲往拜访,同游泗水。东坡自称与王巩“幼小相知”。
②世:继承,意思是“使得……世世代代保持”。
③休:美好,善。
④砥:平。
⑤侪chái:辈,类。
⑥射:追逐。
⑦皇:同“遑”,空暇,闲暇。恤:担心,考虑。
⑧王城:指当时的京城汴京(今河南省开封市)。
⑨符:凭据,祥瑞的象征。
译文
懿敏公王素的儿子王巩,与我交游多年,他崇尚修养德行,又有文才,凭借这些继承了他家的家风和声望,我也因此记叙了王氏家族的美好德行而作铭。铭文说道:
“啊,多么美好啊!魏国公的功业,和槐树一起庇佑后代。辛劳勤勉地培植呵护,必须要经过一代才会有所成就。他做了宰相辅佐宋真宗,天下太平,回到王家看,槐树的树荫笼罩着整个庭院。我辈小人物,朝不顾夕,只知道到把握时机求取名利,哪有时间修养自己的德行?或许可以有意外的侥幸,不劳作就能享受收获。如果没有君子的话,又怎么能治理好一个国家?京城的东边,是晋国公的宅所,庭院里那三棵槐树郁郁葱葱的,完全是与他们王家的仁德相符合啊。多么值得称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