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进士王参元失火书
得杨八书，知足下遇火灾①，家无余储。仆始闻而骇②，中而疑，终乃大喜。盖将吊而更以贺也。道远言略，犹未能究知其状，若果荡焉泯焉而悉无有③，乃吾所以尤贺者也。
足下勤奉养④，乐朝夕，惟恬安无事是望也⑤。今乃有焚炀赫烈之虞⑥，以震骇左右，而脂膏
之具⑦，或以不给，吾是以始而骇也。凡人之言皆曰，盈虚倚伏，去来之不可常。或将大有为也，乃始厄困震悸⑧，于是有水火之孽，有群小之愠⑨。劳苦变动，而后能光明，古之人皆然。斯道辽阔诞漫⑩，虽圣人不能以是必信，是故中而疑也。
注释
①足下：同辈相称或下级对上级称呼的敬辞。
②仆：对自己的谦称。
③荡：丧失；清除。泯mĭn：消失；消灭。悉：全，都。
④奉养：侍奉双亲。
⑤恬安：安逸舒适。
⑥焚炀：焚烧。赫hè烈：炽烈。虞yú：担忧，忧虑。
⑦脂膏：油脂。滫
xiŭ suĭ：泛指食物。
⑧厄困：艰难困窘。震悸jì：震惊惊惧。
⑨群小：诸多小人。愠yùn：怨恨；恼怒。
⑩诞dàn漫：虚妄；荒诞。
译文
收到杨八的来信，得知您遭遇火灾，家里没有一点积蓄了。我刚开始听说很惊惧，继而疑惑，最后才非常高兴。打算慰问你改为向你道贺。由于相隔很远，信里的言语又很简略，但还是不能了解你现在的情形，假若家中真的是烧得一干二净，什么也没有了，我就因此更要向您贺喜了。
您勤勤恳恳地赡养父母，让日子过得都快乐，只希望生活恬静、安宁无事。现在却有烈火焚烧的忧虑，让你受到了震骇，而用以准备食物的用具，也许因此不能供给，我刚开始时感到惊惧。一般人都会说，圆满与虚空互相转化，来来去去都不是恒常的。或许人将大有可为，就开始遭受艰难困苦、震惊惊惧，于是就有水与火的灾害，有小人的怨毒。劳累困苦，遭逢变动，到后来才有光明的生活，古时候的人都是这样。这些说法笼统而荒诞，即使是圣人也不一定相信这些话，因此我就感到疑惑。
以足下读古人书，为文章，善小学①，其为多能若是，而进不能出群士之上，以取显贵者，盖无他焉。京城人多言足下家有积货②，士之好廉名者皆畏忌③不敢道足下之善，独自得之心，蓄之衔忍④，而不出诸口。以公道之难明，而世之多嫌也⑤。一出口，则嗤嗤者以为得重赂⑥。仆自贞元十五年，见足下之文章，蓄之者盖六七年未尝言。是仆私一身而负公道久矣，非特负足下也⑦。及为御史、尚书郎，自以幸为天子近臣，得奋其舌，思以发明足下之郁塞⑧，然时称道于行列⑨，犹有顾视而窃笑者⑩。仆良恨修己之不亮⑪，素誉之不立⑫，而为世嫌之所加。常与孟几道言而痛之。乃今幸为天火之所涤荡⑬，凡众之疑虑，举为灰埃。黔其庐⑭，赭其垣⑮，以示其无有，而足下之才能，乃可以显白而不污。其实出矣。是祝融、回禄之相吾子也⑯。则仆与几道十年之相知，不若兹火一夕之为足下誉也。宥而彰之⑰，使夫蓄于心者，咸得开其喙；发策决科者⑱，授子而不栗⑲。虽欲如向之蓄缩受侮⑳，其可得乎？于兹吾有望于子，是以终乃大喜也。
注释
①小学：总称训诂学、文字学、音韵学。
②积货：积聚财货。
③畏忌：害怕顾忌。
④衔xián：藏在心里面。
⑤嫌：猜疑；猜忌。
⑥嗤嗤者：嘲笑的人。重赂：丰厚的财物贿赂。
⑦特：只。
⑧郁塞：郁结滞塞。
⑨行列：指同为官者。
⑩顾视：看向别处。窃笑：暗暗地讥笑，私下里嘲笑。
⑪修己：谓自我的修养。
⑫素誉：谓平日的声誉。
⑬涤dí荡：弄光；清除。
⑭黔qián：本指黑色，这里用作动词，烧黑。庐：房屋。
⑮赭zhĕ：本义指红土，这里用作动词，烧红。垣yuán：墙。
⑯祝融、回禄：传说中的火神。相：帮助，辅助。
⑰宥yòu：宽恕。彰zhāng：彰显；显扬。
⑱发策决科：指旧时出题考试。
⑲栗lì：因害怕而发抖。
⑳蓄缩：畏畏缩缩的样子。
译文
凭着您读古人书，能写文章，擅长文字训诂学，像您这样显现多种才能，却在仕途上不能超出众多士人、取得显贵地位，这没有其他原因。京城中的人很多都说您家敛财，所以爱惜清廉名声的士人都顾忌这个，不敢说您的优点，仅仅是自己知道，藏在心里忍着，而不能说出口。因为公道难以显明，世人又多猜疑。一说出口，那些嗤嗤讥笑的人就以为他收到了丰厚财物的贿赂。我从贞元十五年拜读过您的文章后，藏在心里大概六七年不敢说什么。这是我只顾自己而违背公道很久了，不只是辜负您。等到我做了御史尚书郎后，自以为有幸当了天子的近臣，能得以尽情地说话，想着要解开您的郁结。但是我时常在同僚中称赞您，还有扭头看别处而暗中讥笑的人。我深恨自己的修养没那么显耀，平素的声誉没有确立，而世人的猜忌加在我身上。我常常与孟几道说到这些时就非常痛心。如今您家幸好被天火烧光了，凡是众人的疑虑，全都变为灰烬。烧黑了房屋，烧红了墙壁，显示了一无所有。而您的才能，才可以显示出来，而不会被玷污，您的实际情况显出来，是火神在庇佑你。我和孟几道十年来对您的了解，还不如这一场火灾一夜之间就道明了您的清誉。众人原谅了你，彰显你的才华，使得那些有话藏在心里的都能开口说出来，命题考试的考官们，也能授予您名次而不会害怕发抖。即使想要像过去那样畏畏缩缩受到轻侮，还能做到吗？在此我对您抱有希望，因此最终我才非常高兴。
古者，列国有灾①，同位者皆相吊；许不吊灾，君子恶之②。今吾之所陈若是，有以异乎古，故将吊而更以贺也。颜曾之养，其为乐也大矣，又何阙焉？
足下前章要仆文章古书，极不忘，候得数十篇乃并往耳。吴二十一武陵来，言足下为《醉赋》及《对问》，大善，可寄一本。仆近亦好作文，与在京城时颇异，思与足下辈言之，桎梏甚固③，未可得也。因人南来，致书访死生。不悉。宗元白。
注释
①列国：春秋战国的诸侯之国。
②恶：憎恶，憎恨。
③桎梏：指限制，束缚。
译文
古时候诸侯国有了灾祸，其他的诸侯国都去慰问。许国不去慰问，君子都憎恨它。现在我所说的便像这样，与古时候情况不一样，所以将慰问改为道贺。颜渊和曾参赡养双亲，感到非常快乐，又缺少什么呢？
您之前要我的文章古书，我一直没有忘记，等到有了几十篇之后才一并给你寄过去。吴二十一从武陵过来，说您写了《醉赋》及《对问》，非常好，可要寄给我一本。我近来也喜欢写文章，跟我在京城的时候很不一样，想着跟您这样的人说说话，可受到很严的限制，无法实现。趁着有人到南方来，给您写信关心您的情况。言有尽而意无穷。宗元向您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