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德缓刑书
昭帝崩①，昌邑王贺废②，宣帝初即位。路温舒上书言宜尚德缓刑。其辞曰：
“臣闻齐有无知之祸，而桓公以兴③；晋有骊姬之难，而文公用伯④；近世赵王不终，诸吕作乱，而孝文为太宗⑤。由是观之，祸乱之作，将以开圣人也。故桓、文扶微兴坏，尊文、武之业，泽加百姓，功润诸侯，虽不及三王，天下归仁焉。文帝永思至德，以承天心，崇仁义，省刑罚，通关梁⑥，一远近⑦，敬贤如大宾，爱民如赤子，内恕情之所安⑧，而施之于海内。是以囹圄空虚⑨，天下太平。夫继变化之后，必有异旧之恩，此贤圣所以昭天命也。
注释
①汉昭帝，名刘弗陵，武帝少子。
②昌邑王贺废：公元前74年，汉昭帝驾崩，没有子嗣，昌邑王刘贺（汉武帝孙子）即位，淫戏无度。大将军霍光以太后的名义废了他，另立汉武帝的曾孙刘询为帝，是为汉宣帝。
③臣闻齐有无知之祸，而桓公以兴：无知，春秋时齐公子，自立为齐君。后被人杀死，公子小白自莒回齐立为国君，便是春秋五霸之一的齐桓公。
④晋有骊姬之难，而文公用伯：骊姬，春秋时晋献公宠姬。晋献公伐骊戎（古国名，在今山东省临潼县东北），得骊姬，立为夫人，十分宠幸，生奚齐、卓子。不久就谮（zèn，诬陷，中伤）杀太子申生，立奚齐为太子，公子重耳、夷吾出奔。献公死，奚齐、卓相继为国君，后被杀，骊姬亦被杀。公子重耳返回晋国，立为晋文公。晋文公使晋国成为春秋时的一代霸主。
⑤近世赵王不终，诸吕作乱，而孝文为太宗：赵王，汉高祖刘邦的宠姬戚夫人的儿子，名如意，封为赵王。刘邦死，惠帝立，太后吕雉毒死赵王如意，残害戚夫人，吕太后和她的侄儿吕台、吕产、吕禄等专权，想把“刘姓天下”变为“吕氏王朝”。吕雉死，大臣周勃、陈平等消灭诸吕，迎立代王刘恒即位，是为孝文帝，庙号太宗，后有“文景之治”的繁荣。
⑥关梁：关：关卡，关口。梁：桥梁。
⑦一：动词，统一。
⑧恕：宽容，宽厚。
⑨囹圄：牢狱。
译文
汉昭帝去世后，昌邑王刘贺继位不久就被废黜，宣帝登上皇位。路温舒趁此时机上书汉宣帝，建议崇尚德治缓解刑罚。书中说：
“我听说齐国因为有公孙无知弑杀襄公的灾祸，才能有桓公即位兴盛齐国；晋国因为发生了骊姬进谗制造的一系列灾难，才能有文公在诸侯中称霸；近世赵王没能善寿而终，吕氏家族发动叛乱，才能有孝文帝被尊为太宗皇帝（创造了文景之治的繁荣）。由此看来，祸乱的发生，是为将来圣人的出现开创机会啊。所以齐桓公、晋文公将国家从衰败中扶植、振兴了起来，他们尊崇周文王和周武王建立的功绩，给百姓施加恩泽，功业惠及诸侯，虽然赶不上夏禹、商汤和周文王，但是天下百姓都归附于他们所施行的仁政啊。孝文帝时常想着如何具备至高无上的德行来秉承上天的旨意，他崇尚仁义，减轻刑罚，畅通关隘、架起桥梁，统一天下，如同对待贵宾一样敬重贤能之士，如同爱护孩童一样爱护百姓，他用内心宽厚的情怀来推断别人的心，并将内心觉得安适的事情在全国推行，因此监狱空无一人，天下太平。紧接着祸乱之后即位的君主，一定会不同于原来的帝王，而给人们带来恩惠，这是贤明的圣人用来昭显上天旨意的行为啊。”
“往者昭帝即世而无嗣，大臣忧戚，焦心合谋，皆以昌邑尊亲，援而立之①。然天不授命，淫乱其心，遂以自亡。深察祸变之故，乃皇天之所以开至圣也。故大将军受命武帝，股肱汉国②，披肝胆，决大计，黜亡义，立有德，辅天而行，然后宗庙以安，天下咸宁。臣闻《春秋》正即位③，大一统而慎始也④。陛下初登至尊，与天合符，宜改前世之失，正始受命之统⑤，涤烦文，除民疾，存亡继绝，以应天意。
注释
①援：援用旧例。
②股肱gōng：股，大腿；肱，手臂。比喻像左膀右臂一样匡扶国家，也就是辅佐的意思。
③正：把……看得很正统、很正规。据《春秋》记载，古代的帝王诸侯即位很讲究名分，名分正的，就写即位；名分不正的，就不写即位。
④大一统：重视天下统一的事业。大，尊重，重视。
⑤始受命：指初即位。统：法制。
译文
“从前，汉昭帝去世但没有子嗣，大臣们非常忧虑，怀着焦急的心情在一起商量，都认为昌邑王地位尊贵，是皇室的直系亲属，援用旧例推举他为皇帝。然而上天没有授命于他，反而让他的心志淫乱，致使他自己丢失了皇位。深刻考究祸乱事故的原因，这其实是伟大的上天用来开导（或选择）最圣明君主的手段。所以大将军霍光接受武帝的遗命，作为汉朝君主最为得力的辅佐之臣，他匡扶汉室，披肝沥胆，决定大计，废除不讲仁义的昏君，而立有德行的人为新君，辅助按照上天的旨意行事，于是汉朝的祖庙才得以安定，天下才得以安宁太平。我听说《春秋》将君王登基一事看得很正统，这样是为了统一天下，而慎重地对待事业的起始啊。陛下刚登上皇位，和天意相符合，应该纠正前代的失误，修初即位时所继承的纲纪，精简繁杂苛刻的法令，解除老百姓的疾苦，保存和继承将要消亡、断绝的优良传统，以这些行动来顺应天意。”
“臣闻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狱之吏是也。秦之时，羞文学①，好武勇，贱仁义之士，贵治狱之吏，正言者谓之诽谤，遏过者谓之妖言②。故盛服先生，不用于世③，忠良切言，皆郁于胸④，誉谀之声，日满于耳，虚美熏心，实祸蔽塞。此乃秦之所以亡天下也。方今天下，赖陛下恩厚，亡金革之危⑤，饥寒之患，父子夫妻，戮力安家⑥。然太平未洽者⑦，狱乱之也。夫狱者，天下之大命也，死者不可复生，
者不可复属。《书》曰：‘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⑧今治狱吏则不然，上下相驱，以刻为明⑨，深者获公名，平者多后患。故治狱之吏，皆欲人死。非憎人也，自安之道，在人之死。是以死人之血，流离于市，被刑之徒比肩而立；大辟之计，岁以万数⑩。此仁圣之所以伤也，太平之未洽，凡以此也。夫人情安则乐生，痛则思死，棰楚之下⑪，何求而不得？故囚人不胜痛，则饰辞以视之⑫；吏治者利其然，则指道以明之。上奏畏却⑬，则锻练而周内之⑭。盖奏当之成，虽咎繇听之⑮，犹以为死有余辜。何则？成练者众⑯，文致之罪明也⑰，是以狱吏专为深刻，残贼而亡极⑱，愉为一切⑲，不顾国患，此世之大贼也。故俗语曰：‘画地为狱，议不入，刻木为吏，期不对。⑳’此皆疾吏之风，悲痛之辞也。故天下之患，莫深于狱，败法乱正，离亲塞道，莫甚乎治狱之吏，此所谓一尚存者也。
注释
①文学：先秦时期曾将哲学、历史、文学等书面著作全部称为文学，此指文教方面的事。
②遏过：防止过失。
③盛服：严格按照礼教定制穿官服。先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等行仁义道德的帝王。
④切：严厉，贴近。
⑤金革：兵器，此处指战争。金，兵器之属；革，甲胄之属。
⑥戮力：尽力，勉力。
⑦洽：协调。
⑧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语出《尚书·大禹谟》。经，指通常的义理、法制、原则等。
⑨刻：刻薄。
⑩大辟：死刑。
⑪棰楚：古代刑具。棰，木棒。楚：荆杖。
⑫视：通“示”。
⑬却：批驳退回。
⑭锻炼：比喻酷吏枉法，多方编造罪名。周：周密。内：通“纳”，归纳。
⑮咎繇yáo：舜时建立法律、设立监狱的臣子。
⑯成练：构成各种罪名。
⑰文致：文饰而使人获罪。
⑱贼：败坏，伤害。亡：同“无”。
⑲愉：苟且，马马虎虎。
⑳画地为狱，议不入；刻木为吏，期不对：相传在上古时期，在地上画圈，令犯罪者站在圈中，以示惩罚。画者、刻者都是假的，假的都不愿意忍受，真的就更不能忍受了，表示对监狱、酷吏的愤恨。
译文
“我听闻秦王朝有很多失误的地方，其中一点现在还存在于我朝，那就是负责审案的官吏违法判案的问题。秦朝的时候，轻视文学，崇尚武力和勇猛，轻贱奉行仁义的士人，重视负责判案的官吏，正直的言论被当作是诽谤，阻拦犯错误的言论被当作是妖言，所以那些按照礼教穿衣服的儒生在那时不被任用，忠良针砭时弊的言辞都郁积在胸中，称赞奉承的声音天天在他们耳边响起，虚伪的赞美使人鬼迷心窍，而实际上是祸患被遮蔽和掩盖住了，这就是秦王朝失去天下的原因啊。如今天下仰仗陛下的厚恩，没有战争的威胁和饥饿、寒冷的忧患，父子、夫妻一起努力使家庭安稳，但是天下安定太平还没有完全实现，缘由就在于判案的人把事情扰乱了。所谓判案，是天下掌握命运的最重要的事情，被处死的人不可能复生，被砍断了的人的肢体不可能再回到原来的部位。《尚书》中说：“与其杀死无辜的人，宁愿不按既定的规矩放过有疑问的过失。”而现如今负责判案的官吏则不是这样，上下相互驱迫，把苛刻当作清明，判案刻薄的获得了公正无私的名声，判案公平的就会留下许多后患。所以负责判案的官吏，都希望把人置于死地，并不是他们憎恨别人，而是他们使自己安全的方法就在于置人于死地。因此死人的血横流在街市上，受刑的人在一起并肩站着，被判处死刑的人统计起来每年都数以万计。这是奉行仁义圣明的人之所以感到悲伤的原因啊。太平之世之所以没能完全实现，都是由这个引起的。人们的情绪在安适的时候就会产生快乐，人们在痛苦的时候就会想到死亡。受木棍荆杖鞭打的时候，从被打的人身上要什么供词不能的得到呢？所以被囚禁的人忍受不了疼痛，就会说些假话招供，审案的官吏就按照自己希望的结果审理，提出某种罪名，点明罪犯应该招认的罪状，让他们照办，审案的官吏害怕报上卷宗后会被批驳退回，于是便仔细推敲罗织罪状，归纳周详并套上罪名，到了上报上级卷宗的时候，即使是咎繇听了囚犯的案情，也会认为处死也补偿不了他的罪行。为什么会这样呢？这是因为审案的官吏违法陷害、罗织罪名的人多了，利用自己熟知法律条文把罪状写得十分清晰明了的缘故。因此审案的官吏专门做那种苛刻、严峻对待犯人的事，残忍没有止境地迫害人，应付一切事务都马马虎虎，不顾国家现在的忧患，这是世上最大的祸害啊。俗话说道：“在地上画一座监狱，也不敢进入；面对着木头雕刻的狱吏，也约好都不与他讲话。”这反映了现在世上痛恨狱吏的风气，这是多么悲痛的言辞啊。所以天下的祸害，产生的影响没有什么比得上官吏判案这件事的。败坏法纪，扰乱正道，使亲人分离，道义不明，没有什么比负责判案的官吏更厉害的啊。这就是我所说的秦王朝的过失还有一条至今还仍存在的原因。”
“臣闻乌鸢之卵不毁①，而后凤凰集；诽谤之罪不诛，而后良言进。故古人有言：‘山薮藏疾，川泽纳污，瑾瑜匿恶，国君含诟。②’唯陛下除诽谤以招切言，开天下之口，广箴谏之路③，扫亡秦之失，尊文武之德，省法制，宽刑罚，以废治狱，则太平之风，可兴于世，永履和乐，与天亡极，天下幸甚。”
上善其言。
注释
①乌：乌鸦。鸢yuān：老鹰。
②诟：耻辱。这四句话出自《左传·宣公十五年》。薮sŏu：生长着很多草的湖。瑾瑜：美玉。匿恶：瑕疵。
③箴zhēn：劝诫，劝告。
译文
“我听说，只有乌鸦和老鹰下的蛋不遭到毁坏，凤凰才会栖息在树上；只有当犯了诽谤罪的人不受到惩罚，然后才会有人向朝廷上奏有益的话。因此古人有这样一种说法：‘山林水泽中隐藏着可以毒害人的东西，河流湖泊中容纳着污垢，美玉中隐藏着瑕疵，国君可以容忍辱骂。’愿陛下除去诽谤人的罪名，用来招纳恳切的忠言，让天下人开口说话，扩展人们规劝、进谏规劝的途径，扫除造成秦王朝灭亡的过失，尊崇周文王和周武王的德行，减省法制条文，放宽刑罚，用这些来废除负责判案官吏的积弊，天下就可以兴起太平盛世的气象，天下永远和平安乐，和天地一样没有穷尽，那样的话，真是天下百姓的一大幸运啊。”
皇上认为他说的话非常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