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贵粟疏①
圣王在上，而民不冻饥者②，非能耕而食之③，织而衣之也④，为开其资财之道也⑤。故尧、禹有九年之水⑥，汤有七年之旱⑦，而国无捐瘠者⑧，以畜积多而备先具也⑨。
今海内为一，土地人民之众，不避禹、汤⑩，加以亡天灾数年之水旱⑪，而畜积未及者，何也？地有余利，民有余力，生谷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也⑫，游食之民未尽归农也⑬。
注释
①贵粟：重视粮食储备，提高粮食在国家政治、经济中的地位。晁错（前200？—前154），西汉颍川（今河南省禹州城南晁喜铺）人。汉文帝时为太子家令，汉景帝时任内史、御史大夫，后被人诬陷，为景帝错杀，史有“世哀其忠”之叹。
②圣王：圣明的君王。在上：在上位。
③食sì：动词，给……东西吃。
④衣yì：动词，给……衣服穿。
⑤为：因为。开：打开，开辟。道：途径。
⑥尧：传说原始社会末期部落联盟的首领。禹：尧时的一个部落酋长。相传尧时暴发了连续九年的洪水。禹的父亲鲧治水失败，禹又接着治理，终于把洪水治退。
⑦汤：成汤，商朝的开国君主。相传商汤时发生过七年的旱灾。
⑧捐瘠jí：被遗弃和瘦弱的人。捐，抛弃，此指无人供养。瘠，瘦弱。
⑨畜：通，“蓄”，储藏，下同。备：储备。先：事先。具：准备齐全。
⑩不避：不让，不次于。避，让。
⑪亡：通“无”。
⑫山泽：山林和江河湖泊的统称。泽，聚水的洼地。
⑬游食之民：指不从事农业生产，到处游手好闲的人。归农：回乡参加农业生产。
译文
在圣明帝王的统治时期，百姓不会挨饿受冻，这并非是因为帝王能够亲自种粮食给他们吃，或者亲自织布给他们衣服穿，而是因为他能够为百姓开辟增加物质财富的途径。所以尽管唐尧、夏禹时都曾遭遇过九年的大水灾，商汤时遭遇过七年的大旱灾，但是那时国内没有被抛弃和饿得瘦弱不堪的人，这是因为贮藏积蓄的粮食多，并且事先早已做好了准备工作。现在国家已经统一，土地之辽阔，人口之众多，不次于夏禹、商汤之时，而且又没有发生连年的水旱灾害，可是积蓄却不如汤、禹之时，这是什么原因呢？那是因为土地的潜力还没有得到充分的利用，百姓的潜力还没有得到全面的发挥，能够生产粮食的土地还没有完全得到开垦，山林湖沼的资源还没有得到完全开发，那些四处游荡，游手好闲的人还没有全部回乡进行农业生产啊。
民贫则奸邪生，贫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农，不农则不地著①，不地著则离乡轻家②，民如鸟兽，虽有高城深池，严法重刑，犹不能禁也。夫寒之于衣，不待轻暖③；饥之于食，不待甘旨④；饥寒至身，不顾廉耻。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终岁不制衣则寒。夫腹饥不得食，肤寒不得衣，虽慈母不能保其子⑤，君安能以有其民哉⑥！明主知其然也，故务民于农桑，薄赋敛⑦，广畜积，以实仓廪⑧，备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
注释
①地著zhuó：定居在一个地方，著，附着。
②轻家：此处意指不恋家。轻，轻视。
③轻暖：轻软暖和的衣服。
④甘旨：香甜可口的食物。
⑤保：保养，保全。
⑥以：是介宾词组“以此”的省略，意思是根据这种情况。有其民：拥有他的百姓，即维持他的统治地位。
⑦薄：减少、减轻。赋敛：向国家缴纳的田地税。
⑧廪lĭn：米仓。
译文
百姓生活贫困，就会有奸邪的人出现。贫穷是由于物资不足，物资不足是由于不从事农业生产，不从事农业生产，百姓就不可能在一个地方定居下来，不能定居，他们就会轻视家乡而容易离开。人像鸟兽一样四散去各地谋生。这样的话，国家即便有很高的城墙，很深的护城河，严厉的法令，严峻的刑罚，也还是禁止不了他们这种行为。人在寒冷的时候，对衣服就会有急迫的需求，不会等到有了轻软暖和的衣服才穿；人在饥饿的时候，也不会等到有了香甜可口的食物才吃。当一个人饥寒交迫的时候，也就顾不上廉耻了。人之常情是：一天不吃，两顿饭就会饿得发慌，一年不添置衣服就会感到寒冷。那么，肚子饿了没有饭吃，身上冷了没有衣服穿，即便是慈爱的母亲也无法保住他的儿子，君主又怎么能保住他的百姓呢？贤明的君主懂得这个道理，所以让百姓致力于农业生产，并减轻他们的赋税，大量地积蓄粮食，用来充实粮仓，防备水旱天灾，这样就能够得到人民的拥护。
民者，在上所以牧之①，趋利如水走下②，四方无择也。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众贵之者，以上用之故也③。其为物轻微易藏，在于把握，可以周海内而亡饥寒之患④，此令臣轻背其主，而民易去其乡，盗贼有所劝⑤，亡逃者得轻资也⑥。粟米布帛⑦，生于地，长于时，聚于力⑧，非可一日成也。数石之重⑨，中人弗胜⑩，不为奸邪所利，一日弗得而饥寒至⑪。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
注释
①牧：放养，此处引申为统治、管理的意思。
②趋：归向。如水走下：像水一样往低处走。下，低下之处。
③以：因为。上：指君主。
④周海内：走遍全国。
⑤劝：鼓励，此处是助长的意思。
⑥亡逃者：指弃农，远走他乡的人。亡，外逃。轻资：轻便的财物。
⑦布帛：古代“布”指麻织品，“帛”指丝织品。此处泛指布匹。
⑧聚：聚集，指收获。力：指人力。
⑨石：古代容量和重量单位。
⑩中人：一般人。弗胜：不能胜任，此处指拿不动。
⑪不为奸邪所利：不易被奸邪的人所贪图。利，贪图，贪求。
译文
百姓是君主所统治的，他们对利益的追逐，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是不管东南西北的。珠玉金银这些东西，人饿的时候，不能当饭吃；人冷的时候，又不能当衣穿，但是人们还是重视它们，那是因为君王需要它们的缘故啊。珠玉金银这些东西，又轻又小，很容易收藏，拿在手里，就可以走遍全国，而不用担心会饥寒。这就会使得臣子轻易地背弃他的君主，百姓轻易地离开家乡，使得盗贼受到鼓励，使得逃亡的人有了便于携带的财物。米粟布帛的原材料都是生长在地里的，在一定的季节里成长，需要用人力去收获，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办得到的。几石重的粮食，一般人拿不动，也不是奸邪的人所能随便贪图的，但是一天没有这些东西，人就会挨饿受冻。因此，贤明的君主重视五谷而轻视金玉。
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①，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春耕夏耘②，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③。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无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来，吊死问疾④，养孤长幼在其中⑤。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⑥，急征暴虐⑦，赋敛不时⑧，朝今而暮改。当具，有者半贾而卖⑨，亡者取倍称之息⑩。于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债者矣⑪。而商贾大者积贮倍息⑫，小者坐列贩卖⑬，操其奇赢⑭，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⑮，亡农夫之苦，有阡陌之得⑯。因其富厚，交通王侯⑰，力过吏势⑱，以利相倾⑲，千里游遨⑳，冠盖相望㉑，乘坚策肥㉒，履丝曳缟㉓，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故俗之所贵，主之所贱也；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上下相反，好恶乖迕㉔，而欲国富法立，不可得也。
注释
①服役：服劳役和兵役。不下：不低于，不少于。
②耘：除草。
③治官府：修理官府的房舍。治，修理，修建。给徭役：服劳役，供应官差。给，供给，供应。
④吊：吊唁。
⑤孤：孤独的老人。长zhǎng：抚育，养育。在其中：在一年之中。
⑥尚复：还要。被：遭受。
⑦急政：急迫地征收赋税。政，通“征”。暴虐：指残酷凶狠地压榨百姓。
⑧赋：搜刮钱财。不时：没有一定的时间。
⑨有者半贾而卖：有谷的人把谷作半价卖出去。贾：通“价”。
⑩取：借取。倍称chèn之息：照原数加倍的利息，指高利贷。
⑪鬻yù：卖。
⑫贾gŭ：商人。
⑬坐列：摆摊开店。贩卖：贩卖货物。
⑭操：把持操纵。奇赢：高额利润。奇jī，指余物。赢，指余利。
⑮粱肉：精美的饭菜。粱，精米，精细的小米。
⑯阡陌之得：此处指田地里的收获。阡陌qiān mò：田间的小路，这里代指田地。
⑰交通：交结，串通。
⑱力：权力。吏势：官吏的势力。
⑲以利相倾：指相互之间比富有，赛阔气。倾，倾轧，互相排挤。
⑳游遨：游玩。
㉑冠：帽子。盖：古代车上像伞似的车篷子。相望：互相可以看见，指络绎不绝。
㉒坚：指坚固的车。策：鞭策，鞭打。肥：指膘肥体壮的马。
㉓履：鞋，这里用作动词，穿。丝：指丝织品做的鞋。曳yè：拖拉着。缟gǎo：一种精细洁白的丝织品，这里指缟衣。
㉔乖迕wŭ：违背。
译文
现在农民有五口人的一家，可以为国家服役的不少于两人，能够耕种的田地不超过一百亩。而一百亩田的收成，不超过一百石。农民春天耕地，夏天锄草，秋天收获，冬天储藏，还要伐木砍柴，修理官府的房舍，应付公差。他们春天不能躲避风尘，夏天不能躲避暑热，秋天不能躲避阴雨，冬天不能躲避寒冷，一年四季，没有一天可以休息。在私人方面，他们又要交际往来，如吊祭死者，看望病人，抚养孤老，养育幼童等等，这一切费用都要从农业收入中支出。农民尽管很辛苦，还要遭受到水旱等自然灾害，官府紧急征敛赋税、残酷压榨钱财等人为灾害，而征收赋税又不按照生产季节，有时早晨发布命令，晚上就改变了！交赋税的时候，那些有粮食的农民，只好半价贱卖交税，而没有粮食的农民，则只好向人借债纳税，偿还加倍的利息。于是就出现了卖掉田地房屋、卖掉子孙去还债的惨事。然而那些商人，大一些的囤积货物，获取加倍的利润；小一些的就开设店铺，贩卖货物，牟取暴利。他们每天在集市里游逛，趁着政府急需货物的时机，出卖时就会成倍地抬高物价。所以，商人家中的男人不用耕田种地，女人不用养蚕织布，但穿的一定都是华美的衣服，吃的一定都是上等的米和肉。他们没经历过农民的辛劳，却享受着田地的收获。他们依仗自己优厚的钱财去结交王侯，势力超过了官吏；他们依仗财富相互倾轧炫耀，去各地游玩，马车络绎不绝，彼此可以看见冠服和车盖。他们乘着坚固的车子，骑着壮实的马，脚上穿着丝鞋，身上披着绸衣。这就是商人侵吞农民土地，害得农民四处逃亡的原因！现在虽然法律上轻视商人，但实际上商人已经富贵了；法律上重视农民，但实际上农民已经贫贱了！所以一般世俗所看重的，就是君主所轻蔑的；一般官吏所鄙视的，就是法律上所尊重的！上下相反，喜好与厌恶相背离，在这种情况下，却希望国家会富裕强盛起来，法制建立实施，那是不可能办到的。
方今之务，莫若使民务农而已矣。欲民务农，在于贵粟，贵粟之道，在于使民以粟为赏罚。今募天下入粟县官①，得以拜爵，得以除罪。如此，富人有爵，农民有钱，粟有所渫②。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余者也。取于有余，以供上用，则贫民之赋可损，所谓损有余，补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顺于民心，所补者三：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赋少；三曰劝农功。今令：“民有车骑马一匹者③，复卒三人④。”车骑者，天下武备也⑤，故为复卒⑥。神农之教曰⑦：“有石城十仞，汤池百步，带甲百万，而亡粟，弗能守也。”⑧以是观之，粟者，王者大用⑨，政之本务。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⑩，乃复一人耳⑪。此其与骑马之功，相去远矣。爵者，上之所擅⑫，出于口而无穷；粟者，民之所种，生于地而不乏。夫得高爵与免罪，人之所甚欲也。使天下人入粟于边，以受爵免罪，不过三岁，塞下之粟必多矣。
注释
①县官：汉代对官府的通称。
②渫xiè：分散，疏散。
③车骑马：可以拉战车或供骑兵用的战马。骑，骑兵。
④复卒：免除兵役。复，免除。
⑤天下武备也：国家的军备。
⑥为复卒：为之复卒，为他们免除兵役。
⑦神农：传说中的远古帝王，相传是他开始教民耕种。
⑧仞：长度单位，古代以七尺或八尺为一仞。汤池：像充满沸水的护城河，比喻防守牢固。步：古代一般以五尺或六尺为一步。带甲：披挂铠甲的战士，此处指武装精良的军队。
⑨大用：最需要的物资。
⑩五大夫：汉代的一种爵位。汉朝沿袭秦制，侯以下共分二十级，五大夫属于第九级。只要纳粟四千石，就可封赐。
⑪乃复一人耳：才免除一个人的兵役。
⑫擅：专有。
译文
现在最紧迫的事，没有什么比得上让百姓从事农业生产的了。要让百姓从事农业生产，关键在于重视粮食。而重视粮食的方法，关键在于让百姓可以用粮食来求得奖赏或免除刑罚。现在应该面向全国，广泛号召，凡是缴纳粮食给国家的百姓，便可以得到封爵或是免除罪过。这样，有钱的人就可以获封官爵，农民就可以得到钱财，粮食就可以不囤积而由中央统一流通到所需要的地方去。那些能够交纳粮食而得到官爵的人，都是富有的人。从富有的人那里获取的粮食，供给朝廷使用，就可以减轻穷困百姓所负担的赋税，这就是常说的拿富余的，去补充不足的。这个法令一旦颁布，就会使百姓得到益处。顺应百姓的意愿，可以有三个好处：一是扩充了君主的财物；二是减少了百姓的赋税；三是鼓励了农民的生产。按照现行的法令，百姓能出一匹战马的，可以免除三个人的兵役。战马是国家的军事装备，因此可以为他们免除兵役。神农氏曾教导说：“有高达七八丈的石头城墙，有宽达百步的像贮满沸水的护城河，有上百万雄兵，但是如果没有粮食，那也是守不住的。”这样看来，粮食是君主极需要的物资，也是治理天下最根本的事物。现在让百姓通过缴纳粮食而获得官爵，封到五大夫以上，才可以免除一个人的徭役，出粮食与出战马的功劳相比实在差得太远了。封赐爵位是皇上专有的权力，只要一开口，就会没有止境地封赐下去；而粮食则是百姓耕种出来的，生长在土地里也不会缺少。而获得官爵与免除罪罚，却是人们所向往的。假如全国人民都缴纳粮食，用在边塞上，以此换取官爵位，或是免除罪罚，那么，不出三年，边境地区的粮食就必然会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