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童年。
一个漆黑的夜里，大雨未歇。偶尔的闪电裂开黑暗，映出疾走的身影。母亲背着我，走在乡间的土路上。伏在母亲的背上，如身处颠簸的船。昏昏沉沉地发着高烧，母亲踏在泥水中的脚步声，如远在梦中。
还是黄昏的时候，雨就开始下了。我走在雨中，心里全是疼痛。那是记忆中母亲第一次打我，因为我偷拿了别人家一块漂亮的小镜子。当时我紧紧地捏着那面镜子，母亲在抢去的时候，镜子突然碎裂，她的手也被刺划得鲜血淋漓。
夜里发起了高烧。当母亲背着我走了八里的土路，到了镇上的卫生所时，已快午夜了。打了针后，我渐渐地好转，而母亲又背起我走进黑夜，走进雨里。回去后才发现，母亲的手被雨水淋得发了炎。那一刻，心里便有了莫名的痛。
童年如一个无瑕的梦，而我的梦里，却有了一块疤。常常疼醒所有的回忆，然后，让心被遥远的爱与温暖所湮没。
二
记得一个老师，姓于，极凶悍。当时正读初中，他是我的班主任。他对所有的学生都一视同仁，不管学习好或不好，都是同样的严厉。大家都不喜欢他，有时也故意气他。他有很严重的肺病，一生起气来就会剧烈地咳嗽，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所以，每当他开始咳嗽时，就意味着他很生气，有人要倒霉了。
我那时学习偏科，数学极好，几乎每次都是最高分。而别的科目就很一般了，为此于老师没少对我进行暴风骤雨式的管教。一直对他没有好感，常感叹自己命不好，初中最美的三年时光，会遇到如此不堪的老师。
我曾偷偷地报复过他一次。那个冬天，我有一次去县里参加数学竞赛。临走前，我用圆规把于老师的自行车轮胎扎破，这样一来他就无法去县里，也就没人在我耳边大呼小叫了。
可是当我从考场中走出时，看见冰天雪地里，正远远地走来于老师。二十里的路，不通车，零下二十多度的天气，他竟然真的走来了。他大步走到我面前，胸口起伏着，呼出大口大口的白雾，然后咳得弯下腰去。我心惴惴，果然，他咳喘稍平，立刻对我吼道：“考得怎么样？要是拿不了第一，看我怎么收拾你！”他的眼睛红红的，竟吓了我一跳。
后来我才得知，那个早晨，于老师的父亲去世了。而他刚刚安妥好父亲的后事，就急匆匆地向县里赶来，只为来看我竞赛。许多年间，我都没有太多的感激或者感动。直到有一年，听闻于老师因肺癌离世，才如梦初醒。而醒后，疼痛如水漫过，那个冬天的上午，他的身影，他的咆哮，他红红的眼睛，成为心底最温柔的伤，常常逼出我的泪水来。
三
那一年，在一个离家千里的陌生城市，我因胃病住进了医院。
一个大病房中，住着十几个患者。那时胃一疼起来，仿佛全身所有能感知的痛都集中到胃上，蜷缩在床上，双手紧按胃部，脸上全是冷汗。
邻床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先天性心脏病，嘴唇深紫，瘦瘦的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闪着好奇。有一次，我疼得翻来覆去的时候，她忽然来到我床前，拿着一块手帕给我擦额上的汗。她的手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针眼，她说：“叔叔，你很疼吧？我给你念书上的故事，就不疼了！”然后，她拿起一本书，给我朗读起来。
这个孩子，曾经两次被送进急救室，身上插满了管子。更多的时候，她只是躺在床上看书，或者轻哼一些歌曲，凝神看着输液管中的液体一滴一滴地落下。只有母亲在护理她，母亲在的时候，她的笑容比平时都多，夸着母亲的饭菜做得好吃。只是从没见她喊过疼，即使发病最严重的时候，她也只是咬着唇。
那个有着暖暖阳光的下午，女孩终于走到了生命的最后。那时，她拉着妈妈的手，说：“妈，现在一点儿不疼了！”然后，苍白的脸上努力露出笑容，紫色的嘴唇如花绽放。
那一句话，那一朵笑容，却使周围的每一颗心都剧烈地疼起来。现在想来，那个永远也跨不过十三岁的女孩，却成为我心底永远的痛与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