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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里的红棉袄

4/1/2019 11:49:26 PM 人评论 次浏览

三十六岁,按中国传统的生肖属相排列,我的本命年到了。一入冬,娘就在电话里叮嘱我,别忘了买一件红棉袄穿。我平时不太喜欢红颜色,总感觉刺眼。但今年不同了,颜色一旦被赋予了新的含义,审美情趣也就变了,我说,好的,周末就出去买,过年的时候穿着回家,给您和爹看看您闺女多喜庆,多结实。

家乡话,结实,也就是健康。十二岁之前,我可没有如此健康的身体。娘每每提起来就说,都怨那个咸鸡蛋。在她的叙述中,我逐渐知道了小时候发生的事。

三岁那年的正月里,二爷爷卖草鞋回来了。二爷爷没有儿子,一向跟爹投脾气,是把爹当儿子看待的。二爷爷赶集遇到老朋友,老朋友给了他两个咸鸡蛋。可不要小看这鸡蛋,那时候,谁家的鸡蛋都用来换取油盐酱醋,谁舍得腌来吃?二爷爷舍不得自己吃光,就送一个给我。爹切开的时候,鸡蛋里那汪橙黄的蛋黄,好看极了。他闻几下,小心地喂我吃了半块。谁知道,夜里我就咳嗽起来,一咳就是一个月。那个正月,一家人都没过好,听着我的咳嗽,二爷爷、爹、娘,都揪着心呢。娘除了好声好气喂我药,夜里还要一遍遍起来给我喂水,她觉得,这样也许可以清清喉咙,咳轻一些的。谁知以后每年正月都如此,毫不间断。村里的医生说,我得的是气管炎。

娘说,爹做生产队长,每年秋后都要外出开会一个月。这一个月里,爹吃得好,又不累,出门前又黑又瘦,回来就变得白胖。可回家后,爹就提心吊胆地等着我的咳嗽,把他身上的肉再咳下来。爹的外出学习也加了一项任务——淘换药方子。

春天来临的时候,爹在院子里种下两架木瓜。出工回来,爹就忙活着浇水、松土、上肥,再后又架树枝,修理瓜蔓。终于开花了,结果了。爹看着日渐长大的木瓜,竟然用了心思,在许多木瓜上都刻了我们的名字:小娟、兵、英子,让我们好欢喜。这年夏天,娘去了大舅家。大舅妈不孝顺,娘跟舅妈素来不交往的。可是大舅家养着蜜蜂,娘为了我,就屈了心,早早跟舅妈和好了。深秋的时候,娘将木瓜洗干净,掏出瓤,里面灌上冰糖蜂蜜,放在锅里小火蒸。弟弟妹妹在一边候着,爹和娘只给他们尝一点点,就呵斥他们走开。

有一个秋天,娘听说吃炸过的冻豆腐可以治我的咳嗽。这可把娘难坏了。豆腐还好,买些豆子请人做就可以,可秋天哪里去找冻豆腐。婶婶劝娘等到冬天再做豆腐,娘说,我那闺女可再也不能这么受罪了,早点好了吧。娘摘了家里还没熟好的枣去了城里的堂姑家,她听说城里人家有冰箱,是可以把豆腐冻起来的。堂姑家没有冰箱,只有堂姑父单位的领导有冰箱呢。四十里的路,娘早上出门,半下午就回来了,回来就急急让爹买豆子,请人磨豆腐。好一番费事。第三天,娘提着一只老母鸡,提着豆腐又去了城里。豆腐冻了,炸了,我的咳嗽还是没好。

爹淘换的第三个药方子是煎芦根泡的雪水喝。打听到这方子的时候,已经是腊月,满河滩的芦草凋敝,尤其泥土都冻得结结实实,怎么刨?爹从生产队借来大镐头,一点点在河滩里凿。凿了一个上午,爹捧着一小把芦根回来。几天后,广播里天气预报说,要下雪了。雪花飘起来的时候。爹不急,说这时雪脏,还不干净,再等等。地上雪终于积了厚厚一层,爹把瓦盆水桶放在院子中央,接满一盆,端进来,让娘把雪在锅里化了,放上芦根慢慢熬。我喝了一个腊月,正月里咳得还是不行。

后来呢,苦艾草煮鹅蛋、端午吃蝎子、九月初九喝菊花酒……我一个个的药方吃过去,爹娘的煎熬还在继续。

后来的事情我就都记得清清楚楚了。

那年的雪真大呀。大雪不间断地下了三天三夜,雪花像娘做棉袄的棉絮,在木格子窗外大片大片慢悠悠地飘,把娘的心飘得火烧火燎。刚开始飘雪团的时候,娘就把家里能烧的柴草背到堂屋的灶旁,除了担心爹,我们在炕上围着娘很欢喜。炕是火炕,暖烘烘的,烧炕的锯末是爹冬闲帮人家打家具剩下的。爹出门了,他挣来的温暖,可替他守着他的老婆孩子呢。我们在炕上做寒假作业,做完了作业就看着娘赶做过年的新鞋,一边听着娘说些老年间的事情。

风呜呜的,院子里传来“喀吧喀吧”的声音,娘披衣下炕,趿拉上棉鞋,一边借着雪光往外看,一边宽慰我们:“有啥怕的,娘在家呢……哦,树枝让风刮下来了。”

她上炕来,却不躺下,倚着墙不作声。

“娘,你咋不睡?”

“也不知你爹啥时候回来。这大冷天的,他的棉裤可不厚实,又没了羊皮袄……”

我想得跟娘不太一样,我最想我的红棉袄。

前些日子,爹听一个老中医说,我这毛病,如果十二岁之前不好,就是一辈子的病根。那么多的方子用过了,那么多的针药吃了打了,也没见效果,怎么办呢。从来不信神信鬼的爹娘求村里通仙术的六奶奶,六奶奶就答应夜里来一趟。

那天,村子安静下来的时候,爹在独轮车上铺好崭新的被褥,接六奶奶了。六奶奶跟我们就隔着一条街,可神是要敬的,这样才显出你的心诚。娘嘱咐我,一定也要心诚。我奇怪小年祭灶都要笑起来的娘,对这个疯疯癫癫的六奶奶怎么这么恭敬。我躺在土炕上,六奶奶将娘买来的一大摞黄裱纸点燃,绕着我的身子旋转,口中念念有词,我在被窝终于憋不住,一下“咯咯”笑出了声。娘白了脸,给我一巴掌,那是记忆里她第一次打我。六奶奶临走时说,明年,就看这孩子的造化啦。正是本命年,过年给她穿一件红棉袄,避避邪。

于是,腊月二十临时外出学习兄弟省市农业先进经验的爹要买件红棉袄。为了这个,爹把早些年买的一件羊皮袄卖给了我们村东头看管大队牲口的少春爷。卖的时候,娘不同意。那时候,我们村里的壮劳力总要在冬天去黄河滩或者小清河出工的,要是没有这羊皮袄,大冷天在风口上,可怎么过,还不把人冻坏了?爹叹口气说:“夜里你听着她咳嗽声,不揪心?再说,可就是今年了,留下病根,可怎么办?”娘不说什么,看着爹把棉袄拿出去,换回来二十五元钱。

我不管什么避邪,有一件买来的红棉袄过新年,这是最实在的。要知道,我可从来没有一件买来的棉袄,就是我们村家庭最富裕的女孩子,也没穿过的。

第三天早上,雪停了,太阳出来了。娘打开门,铲掉门口大风旋来的一米高的雪墙,在前一天院子里扫就的雪堆上,看到了一只兔子的尾巴。兔子当然不是撞死的,难道一堆雪会撞死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吗?可它明明就是一头扎在雪堆上,然后被夜里的雪几乎盖住了整个身子。兔子身子僵僵的,怪可怜,一点也没有平时机灵活泼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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