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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辈的旗帜

4/1/2019 11:39:16 PM 人评论 次浏览

我在兰州的家里曾看到过一张父亲大学时期的照片,他在里面相貌英俊,目光如炬。我母亲说,这就是锐气,也正是你们身上最欠缺的。

这篇稿件刊发前的一个星期,我的爷爷刚刚在贵阳去世,王家的最后一个老人就这样走了。葬礼上我并没见到父亲的身影,他去梵净山看一个高尔夫球场的项目。邀请他的老板知道此事后,惊讶于他的“伟大”,认为这太不可思议了。我跪在灵堂坚硬的地板上,心里一直在咒骂。

 

【关于死亡】

火化结束后的晚上,父亲请亲戚朋友们吃了一顿饭以示答谢,摆了足足四桌,喝了不少茅台酒。最后在酒店的房间里,我问他为什么缺席,他说他相信的是厚养薄葬,在老人有生之年尽孝,死后一切从简,并引用了陶渊明的一首诗:“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他认为人死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这样才能彻底与山川湖海相容,并且他也知道自己当天不能出现在现场,因为那会导致很多老板来送大礼,这一下就坏了规矩。

父亲是一个很直率的人,他鄙视葬礼上假惺惺的哭啼,更欣赏放浪形骸的古人对待死亡的态度,他们放声歌唱,纵情大笑,以庆祝这一节日的到来。我在葬礼上恰恰有几次差点大笑出来,一次是装神弄鬼的法师带着我们一帮孝子贤孙绕着爷爷的灵柩奔跑,一次是面对台下七十多号人,听大伯念悼词的时候,死亡带给我最多的竟然是一种滑稽感。我们对任何东西都失去了敬畏,祖宗早已不是神灵,而流于形式了。

 

【狼性】

父亲是小县城里出来的人,全家总共六个子女。在那个年代,孩子的命似乎都不太金贵,也许是太多了,根本无暇顾及,每年夏天在河里淹死几个也是常有的事。父亲一次走远路去亲戚家参加婚礼,那时才十来岁,大人们作弄他,灌了他不少米酒,回家的路上他就躺倒在麦堆里,整整睡了三天。一个好心的农妇用水把他浇醒,给他喂了些饭,缓过劲后接着上路。进了家门,迎接他的只是一句“回来啦?”

父亲于是也这样教育我们,从小就把我们踢到水库里学游泳,小学的时候给了我们几十块钱,让我们独自在昆明城里玩,10点前不让回来。六年级被送去跟美国海军陆战队的教头学跆拳道,并且是全封闭,一待就是一个月,每天光着脚在石子路上被汽车赶着跑。学完跆拳道,父亲曾让我和弟弟对打,最后我一个飞腿把弟弟的嘴唇踢爆了。16岁去美国时,当其他家长都在机场哭成一片的时候,他只来了句:“走吧!”接着扭头就走。当母亲多次担心我们就此消失的时候,他的回答总是:“优胜劣汰,既然这样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可惜这些都没培养出我们的狼性,我们小时候从来就不像父亲,我们欠缺西方人提倡的领袖才能,也不是孩子王。在碧桂园小学,因为是“北佬”,我的床铺经常被暴发户二代用水淋湿,冬天洗澡的时候门常常被踹开,然后哗地一盆凉水劈头盖脸淋过来。初中时,弟弟每个星期都被同一个人按在地上,当众羞辱。这些事我们从不跟父亲说,因为他是个陌生人,因为我们是知识分子家庭。当时我也不能还手,因为人家有几个高年级哥哥,我只能学古惑仔,认了一个喜欢戴蛤蟆镜的同学做大佬。

 

【巨大的沉默】

我很少跟父亲在家里吃饭,他总是抱怨饭菜跟猪食一样。从小父亲就带着我和弟弟走南闯北,就连留学在外的几年也不例外,暑假回国永远都是一次次精彩纷呈的旅行。那段时间里,我几乎走遍了中国大江南北,每次都被强迫写下游记和感想,为的是“不像驴子一样转一圈”。我们吃的是“大锅饭”,每顿饭台面上几乎都能见到不同的叔叔和阿姨。如今,每当我们在同一个城市,他都会打电话叫我去吃饭,每次去也还都是一桌桌陌生的而孔,虽然那些面孔往往就是中国一副副活生生的权力金钱脸谱。

多年以来,这些饭局的内容千变万化,但主角却只有一个。我有时会为父亲的滔滔不绝感到窒息,这彻底挤压了其余人发表言论的空间,也让我成了众多沉默者中的一员,丧失了与父亲交流的机会。

父亲曾当着众人在饭桌上毫不留情地数落我,以致我因为羞辱差点哭了出来。这样的场景重演几次后,父亲又开始大大地夸奖我,他把我出的一本关于留学经历的书说得天花乱坠(这是他的强项,不管你怎么定义,是“忽悠”也好,是思想也好,他一直保持着这样一种兼具理性和激情描绘事物和远景的能力),一激动甚至说我的镜头感很强,以后应该搞电影,他先给我砸两个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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