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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故事的人

4/1/2019 11:32:18 PM 人评论 次浏览

被还回来的孩子

16岁,妈妈生下第一个小孩,4个月不到夭折了。

17岁,她生下我,同样不好带。还是4个月的时候,有一天我忽然开始不吃奶,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到最后“随时眼睛翻白,四肢抽搐”,妈妈曾经说那时候她唯一的想法是:万一连这个也养不活,她也会跟着走。

接下来就有点像乡野传奇了。据说就在我气若游丝的当下,村子里来了一个应邀出诊的中医,看完该看的病人准备回去时在山路上被邻居拦了下来,要他做做好事来看我。据说他在望闻问切之后还问了我的生辰八字,然后开了一帖包括3种青草外加长在黄泥巴里的蚯蚓7条的奇怪药方,说如果在当天酉时之前药材可以备妥,并且让我服下,就会有救,否则这孩子“人家会收回去”。

采药的过程是另一个说来话长的传奇,总之酉时之前这帖药真的就灌进我的喉咙。根据我妈的描述是:“……就在午夜时分,你忽然放了一个响屁,然后拉出一大摊又黑叉臭的大便……我跟你爸抱着你洗澡的时候,发现你的手竟然会拉着我的手指,然后睁开眼睛。你爸爸跟我说,孩子……人家要还给我们了!洗完澡,发现你好像在找奶吃,当我把奶头塞进你的嘴巴,感觉你很饿、很有力地吸起来的时候,我就忍不住大哭起来了!”

30年后,我还活着,而且要结婚了。妈妈说有两件事必须跟婚礼一起完成,第一件事是婚礼的前一天,她要杀猪公,并且行跪拜一百次的大礼。她说当年在最绝望的时候,她曾经抱着我跪在床头哭着跟众神许愿,说如果这孩子可以平安长大,结婚时她要跪拜天地以谢神恩——果然就在那天,出现了那个“神医”。

第二件,是婚礼那天我们得替她搭个台子并且请来乐队,因为她要上台唱歌。她觉得“像我这样的妈妈,如果也可以养出一个大学毕业的孩子的话……他结婚那天,我一定要快乐地唱歌给大家听!”

就这样,27年前,妈妈穿着一辈子没穿过几次的旗袍和高跟鞋,坚持跪拜一百下以至最后几乎连站都站不起来,以及在简单的舞台上,用颤抖的声音唱着《旧皮箱的流浪儿》。

只想和你接近

直到我16岁离家之前,我们一家7口全睡在同一张床上,睡在那种用木板架高、铺着草席、冬天加上一层垫被的通铺。

小时候特别喜欢父亲上小夜班的那几天,因为下课回来时他不在家。因为他不在,所以整个家就少了莫名的肃杀和压力,妈妈准确的形容是“猫不在,老鼠呛须”。

午夜父亲回来,他必须把睡得横七竖八的孩子一个一个搬动、摆正之后,才有自己可以躺下来的空间。

那时候我通常是醒着的。早就被他开门闩门的声音吵醒的我继续装睡,等着洗完澡的父亲上床。

他会稍微站定观察一阵,有时候甚至会喃喃自语地说:“实在啊……睡成这样!”然后床板轻轻抖动,接着闻到他身上柠檬香皂的气味慢慢靠近,感觉他的大手穿过我的肩胛和大腿,最后整个人被他抱了起来放到应有的位子上,然后拉过被子帮我盖好。

喜欢父亲上小夜班,其实喜欢的仿佛是这个特别的时刻——短短半分钟不到的来自父亲的拥抱。长大后的某一天,我跟弟妹坦承这种装睡的经验,没想到他们都说:“我也是!我也是!”

父亲这辈子最大的缺点就是好赌,每年至少总有一次妈妈会因为赌博这件事和父亲吵到离家出走,不是呛声要“断缘断念”去当尼姑就是要去台北帮佣“自己赚自己吃”,而最后通常都是我循着她蓄意透露给别人的口讯,去不同的地方求她回来。

有一次我受不了,把这样的事写在日记上,老师跟我说可以写一封检举信给派出所,要他们去抓赌。老师特别交代说:“要写真实姓名和地址,不然警察不理你。”

不知道是老师太单纯还是我太蠢,我真的认真地写了信,趁派出所的服务台没人的时候往上头一摆然后快跑逃开。

两三天后一个周末下课回到家,看到我一直很讨厌的那个秃头、凸肚还狐臭的警察正开心地跟父亲以及其他叔叔伯伯在树下喝酒聊天,他一看到我就说:“应该是他写的吧,没想到小小的个头文笔却那么好!”

那个警察竟然把我那封检举信拿给半个村子的人观赏。我被父亲吊起来狠狠地打,最后拦阻父亲并且帮我解下绳子的虽然也是他,但,从那时候开始到我离家到台北工作的那段时间里,我再也没正眼看过他一次。

台北电影院

我想,或许正是因为和父亲亲近的机会不多,所以某些记忆特别深刻。

有一年父亲的腿被矿坑的落磐压伤,因伤势严重而被转到台北一家私人的外科医院治疗。由于住院的时间很长,妈妈得打工养家,所以他在医院的情形几乎没人知道。某个星期六中午放学之后,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冲动,我竟然跳上开往台北的火车,下车后从火车站不断地问路走到那家外科医院,然后在挤满6张病床和陪伴家属的病房里,看到一个毫无威严、落魄不堪的父亲。

他是睡着的。四点多的阳光斜斜地落在他消瘦不少的脸上。他的头发没有梳理,既长且乱,胡子也好像几天没刮的样子,打着石膏的右腿露在棉被外,脚趾甲又长又脏。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到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帮他剪趾甲。护士说没有指甲剪,不过,可以借我一把小剪刀。然后我就在众人的注视下,低着头忍住一直冒出来的眼泪,小心翼翼地帮父亲剪趾甲。

当我剪完所有的趾甲,抬起头才发现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着眼睛看着我。妈妈叫你来的?不是。你自己跑来?没跟妈妈说?没有……马鹿野郎(日本国骂“八嘎牙路”汉字写法,意指对方蠢笨、没有教养)。

直到天慢慢转暗,外头霓虹灯逐渐亮起来之后,父亲才再开口说:“暗了,我带你去看电影,晚上就睡这边吧!”

那天夜晚,父亲一手撑着我的肩膀,一手拄着拐杖,小心地穿越周末熙攘的人群,走过长长的街道,去看了一场电影。

一路上,当我不禁想起小时候和父亲以及一群叔叔伯伯,踏着月色去九份看电影的情形时,父亲正好问我说:“记不记得小时候我带你去九份看电影?”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一个人到台北、第一次单独和父亲睡在一起、第一次帮父亲剪趾甲,却也是最后一次和父亲一起看电影。那是一家比九份升平戏院大很多的电影院,叫远东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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