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因与年迈的岳母同住,夜晚,我们睡觉总是敞着卧室的门。妻子叮嘱岳母:“半夜要起来,你叫我一声。”可是,那天后半夜,岳母不声不响下床,也没开床头灯。她大概想借着朦胧的月光和窗外映进来的灯光摸索马桶,冷不防一屁股坐在地板上,花岗岩铺就的地板。
快天亮时,妻子听见了呻吟声,赶过去。岳母摔得不轻。妻子还埋怨她:“怎么不随手开灯?”岳母生活一向很节俭,我知道她是从牙缝里省钱,将来好一次性支援外孙结婚。我还要上班,她不想影响我睡眠。后来,我想,她是忍耐着疼痛,克制着不发出声音,熬到天亮。我们送她去医院。盆骨粉碎性骨折。
当时,岳母已87岁。住了两个来月的医院,她执意要回家。该用的药都用了。她在病房里时常失眠,置身于一种生命极端的境遇——都是缺脚断胳膊的病人,怎么能睡得好?家里换掉了老式卧床,订购了一张铁架护理床,两侧有护栏,岳母就开始了卧床生涯。
起先,岳母相当配合。她是小学教师,提前病退。她竟然“乖”得像一个温顺的小学生。吃喝拉撒已不能自理,可她认真地服药进食。墙上挂着一个电子钟,有时候,她还提醒我妻子:“我该吃药了。”
妻子已退休,现在,她仿佛重新上岗,整天侍候着母亲,总是在母亲的视线以内活动。不然,岳母就唤她。妻子给岳母喂饭,还表扬她:“今天表现蛮好,多吃了三调羹。”岳母尽可能多吃一调羹,也是想早日康复,下楼去走一走。这样,吃和走似乎有着密切的因果关系。
卧床第二年,岳母降低了愿望,她只想下床在室内走一走。循序渐进,先近后远,她可能这样想。可是,我们左右搀扶着,她也走不成,几乎是被架着,她的脚勉强擦着地板,却不能自主挪动,只能面对阳台,在藤椅上坐一坐,望一望她曾走过的地面。
我们竭力给她描绘能走的图景。有时,她怀疑药是不是配错了,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服下去怎么不见效?我说:骨头都打乱了,要重新紧密地组合,要有一个恢复的过程。我像表扬一个小学生那样,说:“今天坐得多端正,有精神。”
岳母坐了一会儿,就支持不住了,她躺回铁床。坐的次数逐日减少,改为摇起床头,她的上半身慢慢升起,打开电视,选她喜欢的越剧。她像是打瞌睡,吃力地睁开眼,说:“我不能走了。”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老调重弹,佯装轻松地说:“你要能走了,我们给你开个庆祝会,庆祝你‘潇洒走一回’。”
大多数时间,岳母似睡非睡,我们会蹑手蹑脚,生怕惊动她。她会突然抬起眼帘,像是经历了长途跋涉,累了,说:“水。”或说:“做了一个梦。”一个塑料杯,一根细管子,那是儿童的用具(杯壁都是童话般的图饰)。她啜着管子,发出断断续续的响声,水到了她的喉咙里,像转入一个不够畅通的管道。她间隔着发出吞水的咕嘟声。妻子像是裁判,中场休息,提醒她别多喝,说衣服还来不及晾干呢。
二
接近90岁的时候,岳母不再提“走一走”的话了。她心里还在想“下楼走一走”吧?她一定还在想,但她已经清楚,不可能了。我们仍然描绘“走一走”的图景,像在沙滩上建一幢楼,那么虚假,那么脆弱。换衣裤、褥子,她已经卧床卧瘦了。我双手托起她(妻子替她垫褥子),简直轻得不行,好像一块布包裹着一副骨架,骨头都抵出棱角。一副骨头,只是还有气息。
我还是希望她仍对“下楼走一走”保留着一定的信念。那样,她就能配合我们继续生活。
我还有两年就退休了。傍晚,我回家,开启不知开了多少次的门锁,旋转三圈,最后是“咔嗒”一声,我尽量不让这种声音过响,可是,我觉得它响得有点过分。在门廊内,我换鞋,就听见岳母叫我的名字。
我走到她的床前,故意像一个士兵报到一样,敬个礼,说:“我回来了。”
妻子脱身,去洗堆积起来的碗碟,同时,开始烧饭炒菜。
岳母嚅动着嘴唇,发出干巴巴的声音。平时,她已声音微弱,只有我妻子能分辨出她说的内容,那声音似乎相当遥远,中途被风刮乱了那样。
岳母说:“放我走吧。”
我一怔一愣,赶紧堆起笑容。我不知道怎么应对,只能采取惯用的打岔,说:“今天感觉还好吗?”
岳母说:“放我走吧。”
我说:“不是……好好的吗?你不要想那么多,你看,太阳多好,我们都在……你要坚持住呀,别想丢下我们。”
岳母的声调略微降下了,她仍恳求:“放我走吧。”
这一年,我们已经彻底清理了她床的周围,把筷子、调羹、杯子之类的硬物,都放在她够不着的地方。能升降的摇把,床两边的铁护栏,设计这款病床的人,考虑得这么到位。我偶尔生出一个念头:我们现在这么做、这么说,是不是过于残忍?她只能承受而不能排除疼痛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