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卷九
子张第十九
原文 子张曰:“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其可已矣。”
今译 子张说:“读书人看见危险时能够献出自己的生命;看见有利可得时能够考虑是否符合义的要求;祭祀时能够想到是否严肃恭敬;居丧时能够考虑到自己是否哀伤悲痛,这样就可以了。”
张居正讲评 子张说:“论人当观其大节。若大节有亏,则其余不足观矣。若使今之为士者,能见危难则委致其命,以赴公家之急,而不求苟免;见财利则必思义之当得与否,而不为苟得;于祭则思敬以追远,而致其如在之诚;居丧则思哀以慎终,而极其思慕之笃。士能如此,则外著光明磊落之行,内存仁孝诚敬之心,大节无亏,其可谓士也已矣。”然此,固修己之大闲,盖亦取人之要法。人君诚得是人而用之,以之当大任,托大事,何不宜哉?外此,而求其才艺之美,智巧之优,抑末也已。
原文 子张曰:“执德不弘,信道不笃,焉能为有?焉能为亡?”
今译 子张说:“实行德而不能发扬光大,信仰道而不忠实坚定,(这样的人)有他不算多,没有他也不算少。”
张居正讲评 执是执守,弘是廓大,笃是坚确的意思。子张说:“理得诸心谓之德,德有诸己,贵于能执,而执之又贵于扩充。若或器量浅狭,容受不多,才有片善寸长,便侈然自以为足,不复加扩充之功,这是执德不弘,理所当然谓之道,道有所闻,贵于能信,而信之,尤贵于坚定。若或意念纷纭,把持不定,才遇事交物诱,便茫然失其所守,不复有的确之见,这是信道不笃。夫执德不弘,久则将并其所执者而失之矣;信道不笃,久则将并其所信者而亡之矣。”此等之人虽终身为学,毕竟无成,在世间,有之不为多,无之不为少,一凡庸人等耳,何足贵乎?所以说,焉能为有?焉能为亡?言不足为有无也。
原文 子夏之门人问交于子张。子张曰:“子夏云何?”对曰:“子夏曰:‘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予张曰:“异乎吾所闻: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贤与,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贤与,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
今译 子夏的学生向子张请教怎样结交朋友。子张说:“子夏是怎样说的呢?”那个学生回答:“子夏说:‘可以结交的就和他结交,不可以结交的就拒绝他。”’子张说:“我所听到的和这些不一样:君子既尊重贤人,又能接纳普通人;能够赞美善人,又能同情能力不够的人。如果我是大贤人,那么我对别人有什么不能容纳的呢?如果我是不贤的人,那么别人就会拒绝我,又怎么能去拒绝别人呢?”
张居正讲评 拒是拒绝,矜是怜悯。昔子夏、子张都是圣门高弟,而两人规模不同。子夏笃信谨守,子张才高意广,故其所见亦各有异。一日子夏的门人间交友之道于子张。子张说:“你师子夏如何说?”门人对说:“我师子夏说道:凡人直谅多闻,有益于我的,方可与他相交。若那便辟柔佞,无益于我的人,却宜拒绝之,不可与他相交。”子夏之论交如此。子张说:“子夏此言与我平日所闻全然不同。吾闻君子之人,J心存大同,而与物无忤。于人之才德出众者,则从而尊敬之。至于庸常的众人亦含容而不遽厌弃。于人之有善而可取者,则从而嘉尚之。至于一无所能的人,亦矜怜而不忍斥绝。可者固在所与,而不可者亦无所拒,君子之交当如此也。且反己而观之,我果大贤与?则与人何所不容?固自不宜拒人,我若不贤与?则人将拒我,而我何暇于拒人也厂子夏之言,何其示人之不广乎。要之,子夏之论严择交之道矣,而乏待物之宏。子张之论,得待物之宏矣,而非择交之道。惟夫以主善为师之心辨贤否,以含宏光大之度待天下,则自无迫狭与泛滥之弊矣。此非但取友,亦用人者所当知也。
原文 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
今译 子夏说:“虽然是些小的技艺,也一定有可取的地方,但用它来达到远大的目标就不行了,所以君子不会这样做的。”
张居正讲评 小道如农圃医卜之属。泥是窒塞不通的意思。子夏说:“理无往而不在,故虽日用事为之常,百工技艺之末这等的小术亦皆道之所寓,以之济民生而资世用,未必无可观者焉。然其体之所包涵者浅,用之所利济者微,就一事一物而用之可也。若要推而极之,以达于天下国家之远,则必有窒碍而难通者矣,是以君子之人,以天下国家为己责,而所志者远,以修齐治平为己事,而所务者大,于此区区之小道,自有所不屑为也,学者可不知所用心也哉?”盖道虽不遗于细微,而学贵知所当务,故孔子不以多能为圣,尧、舜不以百亩为忧。用心于大,自不暇及于其小耳!有志于帝王之大经、大法者,宜审图也。”
原文 子夏曰:“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矣。”
今译 子夏说:“每天学到一些过去不知道的知识,每月都能不忘记已经掌握的东西,这样就可以称得上好学了。”
张居正讲评 亡字与有无的无字同。所亡,是来知的道理。所能,是已得的道理。子夏说:“人之为学,未得则患其有因循之心,而不知所以求之。既得则患其有遗忘之病,而不知所以守之。虽曰为学,不过入耳出口,玩时愒日而已。安得谓之好学乎?必须于每日之间,将那未知的道理,今日讲求一件,明日讲求一件,务使所知所闻者与日而俱进焉。然又恐其久而遗忘也,必于每月之间将这已得了的道理,时加温习,随事体验,尊其所闻,行其所知,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焉,似这等用功,方是真能好学的人。”盖能知其所无,则既有知新之益,无忘其所能,则又加温故之功,日积月累,无时间断。非真知义理之可悦,而以远大自期者能如是乎?所以说,可谓好学也已矣。人能如是,则所知日进于高明;所行日就于光大,而为圣为贤不难矣,可不勉哉!
原文 子夏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
今译 子夏说:“广泛地学习而记得,对与切身有关的实际问题提出疑问并去思考,仁德就在其中了。”
张居正讲评 子夏说:“学莫先于求仁,而仁非由于外至,诚能博学于文,而多闻以广其识,使此心无一理之不明,笃信乎道而坚心以要其成。使此心无一息之少懈,有所问辨,必关切义理,而不徒为浮泛之谈。有所思维,必体贴身心,而不徒为汗漫之想。此四者皆学问思辨之事,虽未尝力行而为仁,然仁只是此心之理而已。今能从事于学,而有精实切近之功,则此心有所收敛,天理即此而存,妄念不得纷驰,人欲何由而肆?不期仁而仁自在其中矣。”于此见求仁之道,不外于存心,存心之功,不外于务学,学在是,则心在是,心在是,则仁在是矣,有志仁者可不勉哉!
原文 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
今译 子夏说:“各行各业的工匠住在作坊里完成他们的工作,君子通过学习来获得他们追求的真理。”
张居正讲评 肆是工匠造作的公所。致是造到极处的意思。子夏说:“天下事居之必有定所,然后术业可专,为之必有成法,然后功效可集。彼百工匠作的人,要成就他一件手艺,必须住在那官府造作的处所,无别样事务相妨,尽力尽巧,用以专攻其事,然后成得那一般技艺。如梓匠则成其建屋之事,轮舆则成其造车之事,所以说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之学道也,就如百工学艺的一般,必须终日修习,只在这学问上,志向更无分夺,工夫更无休歇,有一件道理未知,必孜孜然求以知之,有一件道理未行,必孜孜然求以行之,务使万理皆明,万善皆备,而道之具于我者,无不有以诣其极焉,此方是君子真实学道之全功也。”若徒慕为学之名,是外夺于纷华之诱,或作或辍,有始无终。纵然从事于学,毕竟何所成就哉?是反百工之不如矣。
原文 子夏曰:“小人之过也必文。”
今译 子夏说:“小人犯了过错一定会加以掩饰。”
张居正讲评 文是文饰。子夏说:“人之处事,安能一一尽善?也有一时防检少疏,不觉差错了的,这叫作过。惟能知其过而速改之,则固可复于无过,此君子修德迁善之事也。若夫小人之有过也则不然,分明意向差了,却仍多方回护,求以掩其差。分明举动错了,却仍巧计弥缝,求以掩其错。”盖其心中全是私欲蒙蔽,护短自是,不肯认错,反将无心差失都做了有心罪恶,所谓耻过作非,心劳而日拙也。小人所以徇欲忘返,卒至于败德亡身者,皆由于此,可不戒哉!
原文 子夏曰:“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
今译 子夏说:“君子有三种变化:远看他的容貌庄严可畏,接近他又温和可亲,听他说话语言严厉不苟。”
张居正讲评 俨然是庄严的模样,即是就,温是和,厉是刚正。子夏说:“君子盛德积中,而发见当可其容貌词气。夫人得于接见之顷者,有三样变态,不可以一端尽也。远而望之,则见其衣冠正,瞻视尊,俨然有威之可畏焉,俨然如此,若示人以不可近矣。及近而就之,则又见其温良乐易,蔼然和气之可亲也,其温如此,若可得而狎之矣。及听其言论,则又词严义正,是是非非,确有定执,初无一毫委曲迁就之意,听之使人悚然而可敬也。”始而俨然,中而温焉,既而厉焉,一接见之间而容貌词气屡变而不可测如此,所以说君子有三变。然君子岂有意而为之者哉?盖其德备中和,动容正辞,无非盛德所发,而人之得于瞻仰听闻,见其变动不拘若此耳,君子何心哉?
原文 子夏曰:“君子信而后劳其民;未信,则以为厉己也,信而后谏;未信,则以为谤己也。”
今译 子夏说:“君子必须取得信任之后才去役使百姓,否则百姓就会以为是在折磨他们;(对待君主,)必须先取得到他的信任,然后才去进谏;否则,(君主)就会以为你在诽谤他。”
张居正讲评 厉字解作病字。子夏说:“君子事上使下,皆必诚意交孚而后其事可行。如劳民动众之事,本非民所乐为者,必其平日爱民之意至诚恻怛,民已相信了,然后不得已而至于劳民,则民亦谅其心之出于不得已,而踊跃以趋事矣。若未信于民而遽劳之,事虽当为而人心不悦,不以为伤财,则以为虐下而病己矣,事何由而成乎?谏诤违拂之言,本非君所乐听者,必其平日爱君之意,至诚恳切,君已见信了,然后不得已而形之谏诤,则君亦谅其;心之出于忠爱,而虚心以听纳矣。若未信于上,而遽谏之,则意虽效忠,而上心不悦,不以为讪上,则以为卖直而谤己矣,言何从而入乎?”此可见君子欲有为于天下,非积诚以感动之,未有能济者也。然此特就事君使民者言之耳。若夫下之事上,趋事赴功,乃其常分,君之于臣,听言纳谏乃为至明,上下各务自尽可也。
原文 子夏曰:“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
今译 子夏说:“大节上不能逾越界限,小节上有些出入是可以的。”
张居正讲评 大德、小德譬如说大节、小节。闲是栏,所以限其出入者。子夏说:“人之为学,贵识其大,若能于立身行己大关节处,如君臣父子之间,进退出处之际,一一皆尽其道,而不越乎规矩之外,则大本立矣。至于小小节目,如动静语默,事物细微,或少有出入,未尽合理亦无害也。若不务先立乎其大,而徒拘拘为小廉曲谨之行,亦奚足贵哉?”然不矜细行,终累大德,大者固所当谨,而小者亦岂可不慎哉?子夏此言,用以观人则可,用人律己则不可也。
原文 子游曰:“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抑末也。本之则无,如之何?”子夏闻之,曰:“噫!言游过矣!君子之道,孰先传焉?孰后倦焉?譬诸草木,区以别矣。君子之道,焉可诬也?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手?”
今译 子游说:“子夏的学生,让他们做一些打扫、接待客人的事还可以,但是这种事不过是些末节小事罢了。他们并没有学到学术的基础,这怎么行呢?”子夏听了这话,反驳道:“唉!子游错了。君子所要掌握的那些基本道理,哪一项应该先传授,哪一项应该后讲述,犹如草木,都是分类区别的。君子之道怎么能随意歪曲呢?能够按次序有始有终地教授学生知识,大概只有圣人吧!”
张居正讲评 洒扫应对进退都是小学之事。噫是叹息之声。倦是厌倦,区是类,诬是罔,卒字解做“终”字。昔子夏以笃实为学,故教人先从下学用功。子游不知其意而讥之说:“道有本有末,人之学道不可徒事其末而忘其本。今子夏之门人小子观其洒扫应对进退之间,其威仪习熟,容节周详,则信乎其可矣。然特小学之事,道之一节而巳,律之以根本之学,如《大学》诚意、正心之事,则全未有得,如之何其可哉!”子夏闻其言而叹之说:“言游以我之门人务末而遗本,恰似我不肯把至道传他每的一般,此吉差矣。盖君子以大公无我之心,而施之为曲成不遗之教,何尝有意说某一样道理是浅近的,可以为先而传之;某一样道理是高深的,可以为后而倦教。定要立这等次第,但以学者所造,其分量自有浅深,譬诸草木之有大小一般,其区类判然有别,不得不分个先后,各因其材而施之耳。若不量其造诣之浅深,工夫之生熟,概以高远的道理教他,则是语之以所不能知,导之以所不能行,徒为诬之而已,焉有君子教人而可以诬罔后学如此也?若夫自洒扫应对,以至于诚意、正心,彻首彻尾,本末一贯,全不假进修次序,这惟是聪明睿智天纵的圣人,生知安行之能事也。今此门人小子岂能便到得圣人地位,安得不先教以小学乎?子游讥我失教,其言信为过矣。”盖道有定体,教有成法,古人八岁入小学,十五而后入大学,其次第自应如此。宋儒程子说,自洒扫应对上,便可到圣人事,然非穷理之至,精义入神,何以知圣人事,从洒扫应对中来?有志于成始成终之学者,不可无深造之功焉。
原文 子夏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
今译 子夏说:“做官的人如果还有余力,那么就应该多读书学习;如果读书学习的人还有余力,那么就可以去当官。”
张居正讲评 优是有余力的意思。子夏说:“凡人为学,则以藏修为主。出仕则以尽职为忠,固各有所专。然学所以求此理,而不仕则学为无用。仕所以行此理而不学,则仕为无本,乃相须以为用者也。故凡出仕而在位者,当夙夜匪懈,先尽其居官之事,待职业修举有余力之时,却也不可间过了光阴,仍须从事于学,以讲明义理,考究古今。则聪明日启,智虑日精,所以资其仕者,不益深乎?未仕而为学者,当朝夕黾勉,先进其务学之事,待涵养纯熟,有余力之时,却不可虚负了所学,必须出仕从政,以致君泽民,行道济时。则抱负既宏,设施亦大,所以验其学者,不亦广乎?”要乏,仕学不可偏废,而学尤终身受用之地。盖义理无穷,若不时时讲究,则临民治事之际,未免有差,此念始终典子学,古之贤臣所以倦倦为君告也。
原文 子游曰:“丧致乎哀而止。”
今译 子游说:“丧事只要做充分的悲哀也就够了。”
张居正讲评 致宇解做极字。子游说:“方今之世,文胜质衰。居丧者徒尚仪文之末节,而少哀戚之真情。以吾观之,人子执亲之丧,只须极尽乎哀而止,何以文饰为哉?盖哀恸有余,则真情已竭,虽礼文不足,何伤乎?”考之《礼记》,子游平素究心于丧礼,非脱略于仪文者。此言盖为救时而发,即夫子丧与其易也,宁戚之意也。
原文 子游曰:“吾友张也为难能也,然而未仁。”
今译 子游说:“我的朋友子张可以说是难能可贵的,然而还没有做到仁。”
张居正讲评 张是子张。子游说:“吾友子张之为人也,才高意广,人所不能为者,彼却为之,是难能也。然少诚实恻怛之意,未免心驰于外,而天理之所存者寡矣,其于仁则未也。”盖仁者本心之德,实理具备,无假于外。人惟依著真心、本等做去,则事皆著己务内。乃所谓仁,何必为所难能哉?”是以圣门教人专以求仁为本,而以徇外为戒也。
原文 曾子曰:“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为仁矣。”
今译 曾子说:“子张为人心驰于外,其威仪只体现在外表,难于同他一起做到仁。”
张居正讲评 堂堂,容貌之盛。曾子说:“朋友所以辅仁,故必有诚笃之资,专用心于内者,彼此讲习切磋,然后可相助以进于善。乃若堂堂平吾友子张也,惟致饰于威仪,修整其容貌而已,其驰心于务外自高如此,以之为己,则无操存涵养之功;以之为人,则无箴规观感之助,人固不能辅他为仁,他也不能辅人之仁,所以说难与并为仁矣。”曾子此言,盖救子张之失,欲其用心于内也。
原文 曾子曰:“吾闻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
今译 曾子说:“我听老师说过,平常,人不可能自动地充分发挥感情。即使有,那也一定是在其父母去世的时候吧!”
张居正讲评 致是推致其极的意思。曾子说:“吾尝闻夫子有言:常人之情于凡应事接物之际,真切恳到处少,苟且忽略处多,未有能自尽其心,推之以至其极者也。求其能自尽者,必也于父母之丧乎?”盖子与父母,本天性之至亲,而况居丧之时,又人道之大变,惟是这个时候,其哀痛迫切之诚,发于至情而不容已,乃能内尽其心,无一毫之勉强,外尽其礼,无一毫之欠缺也,使于此而不尽其心,恶乎尽其心哉?于此见人心之良,随处发见,而最真切者莫过于亲丧之时,能识其端而推广之,则礼意无一念之不真,伦理无一件之不厚,而仁不可胜用矣。此曾子所以有感于圣人之言也。
原文 曾子曰:“吾闻诸夫子:孟庄子之孝也,其他可能也;其不改父之臣与父之政,是难能也。”
今译 曾子说:“我听老师说过:对于孟庄子的孝,别人都可以做到。但是他继续信任其父亲的僚属,保持父亲的政治措施不变,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张居正讲评 孟庄子名速,是鲁大夫,当时人皆称其有孝行。曾子说:“我闻诸夫子说:孟庄子之孝也,其他生事尽礼,死事尽哀,虽足为孝,然犹可能也,惟是那不改父之臣与父之政这两件,乃是人所难能。”盖庄子之父献子贤而相鲁,其所用之臣乃贤臣,所行之政乃善政,固皆可以不改,但献子既没,庄子得以自专,苟非卓然欲继父志而为善,则其臣与政必有与己相违拂者,焉能不改乎?庄子则以亲之心为心,略无适己自便之意。其于臣也,父用之,吾亦承而用之;其于政也,父行之,吾亦踵而行之,终身遵守,无少更变。是盖志在立身行道,世济其美,以显亲扬名,乃孝之大者。非但不忍死其亲而已,岂人所易及者哉?所以说难能也。
原文 孟氏使阳肤为士师,问于曾子。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
今译 孟氏任命阳肤做法官。阳肤向曾子请教。曾子说:“在上位的人如果不依据法律办事,那么百姓早就离心离德了。如果你能弄清他们的情况,就应该同情、可怜他们,不要自呜得意、沾沾自喜。”
张居正讲评 阳肤是曾子弟子,士师是掌刑狱之官。散是离散,哀矜是哀怜的意思。昔鲁大夫孟氏使阳肤为士师之官,着他断理刑狱,阳肤因问治狱之道于曾子。曾子告之说:“刑狱之设,所以防民之奸,表率之而不从,教诏之而不入,乃用法以威之,非得已也。今也在上的人德教不修,既不足为民表仪;刑政无章,又无以示民趋避,将长民的道理都失了,以致百姓每情意乖离,无所维系,相率入于不善,若所当然,而不知陷于大戮也,其来非一日矣。尔为士师,当念犯法虽在于民,而所以致之则由于上。治狱之时,如或讯得其情,虽其行私干纪,信为有罪,而犹必哀怜之,矜悯之,视之有若无辜,而加恻隐之意焉。莫为情伪微暧,而我能得其隐情,便欣然自喜其明察也。如此则用法必平,民可无冤,而士师之责任为无忝矣。”
原文 子贡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
今译 子贡说:“商代纣王的暴虐行径,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厉害。所以君子不愿居于下流,使天下的一切坏名声都汇聚到自己身上。”
张居正讲评 下流是地形卑下,为众流所归的去处。子贡说:“古今言荒淫暴虐,一切不善之事,皆以商纣为称首,其实纣之不善,亦不至如是之甚也。只因他是个无道之君,恶名彰著,古今言人之为恶者,皆举而归之于纣,譬如地势洼下的去处,众水都流在里面的一般,盖其自处然也。是以君子常自警省,不肯一置其身于下流不善之地。”盖一自处于不善,则人遂从而指名之,凡天下不好的事都归于其身,不是他做的事,也说是他做的了。故纣以一时之凶德,而被子载之恶名,遗臭无穷,终莫能洗,岂非万世之明戒哉?古语云:从善如登,从恶如崩。甚言上达之难,而下流之易也。自修者诚能朝乾夕惕,不以小善为无益而不为;不以小恶为无伤而不去,则日进于高明,而尧、舜亦可几及也。
原文 子贡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
今译 子贡说:“君子的过错就像日蚀月蚀,在他犯错的时候,每个人都看得见;而他改正过错后,每个人都仰望他。”
张居正讲评 更字解做改字。子贡说:“过者人之所不能无,故虽以君子之人,防检少疏,也有一时差错,但常人有过惟恐人知,所以遂成其过。君子有过即自认说,这是我差错了,明白昭示于人,绝无一毫遮饰,譬如日月之食一般,一分一秒人皆得而见之,不可得而掩也。既自认以为过差,随即就改了,复子无过。譬如日月亏而复圆,光明皎洁,人皆翕然仰之,不可得而议也。”盖日月以贞明为体,故虽暂食而无损于明,君子以迁善为心,故因有过而益新其德,若小人之遂非文过,只见其日流于卑暗而已,安望其能自新也哉?然过而使人见,更而使人仰,此其修德于昭昭者耳。若夫幽独之中,隐微之际,遏绝妄念,培养善端,此则君子慎独之功,修之子人所不见者也。欲立身于无过之地者,宜于此加谨焉。
原文 卫公孙朝问于予贡曰:“仲尼焉学?”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
今译 卫国的公孙朝向子贡:“孔子的学问是从哪学来的?”子贡回答说:“周文王、武王的道,并没有失传,而是散布到了人间。贤能的人则可以了解它的大部分;不贤的人只能抓住一些微小的细节。任何地方都有文武之道。我的老师在哪都能学到!为什么偏要由一个老师专门传授呢?”
张居正讲评 公孙朝是卫大夫。识是记。卫大夫公孙朝问于子贡说:“汝夫子仲尼于天下事理无大无小,莫不周知,果何所从学而能然耶?”子贡晓之说:“道之灿然者,莫备于文武。其一代谟训功烈,礼乐文章之类,虽去今已远,然未至坠落于地,固尚在人也。世有贤而出众的人,其识见宏远,则能记其纲领之大;有不贤而平常的人,其识见浅近,亦能记其节目之小,是人之贤否虽不齐,而识大识小,莫不有文武之道存焉。文武之道既无所不在,夫子之学亦何所不周,如贤者识其大,夫子则子贤者而学其大;不贤者识其小,夫子则于不贤者而学其小。盖随处访求,无往而非学也。无往而非学,则亦无往而非师也,而又何常师之有?岂如他人之学有定在,师有常主者哉?”夫孔子以生知之圣,犹且学无常师如此,诚以义理无穷,而取善贵广也。况人君以一身而厝天下国家之寄,尤当以务学为急,故高宗则逊志时敏,成王则日就月将,所以称殷周之盛王也。
原文 叔孙武叔语大夫子朝曰:“子贡贤于仲尼。”子服景伯以告子贡。子贡曰:“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
今译 叔孙武叔在朝廷上对官员们说:“子贡比他的老师仲尼还要贤德。”子服景伯将这番话转告于予贡。子贡说:“假如拿院子的围墙作比喻:我家的围墙与肩同高,谁都能够看见屋内的美好。老师家的围墙却有几丈之高,如果找不到门进去,就无法看见宗庙内的富丽堂皇,以及屋内的多姿多彩。想必能够找着门的人并不多;所以,叔孙武叔说的这句话,不也是很自然的吗?
张居正讲评 叔孙武叔、子服景伯都是鲁大夫。七尺为仞。后面夫子指武叔说。昔孔子道德高深,时人不能窥测。一日,叔孙武叔在朝中对众大夫说:“人皆称孑乙子是圣人,以我观于子贡,其聪明才辩还过于仲尼,仲尼殆不及也。”时子服景伯适闻此言,因告于子贡。子贡说:“人惟见道而后可以言道。武叔以我为贤,由于所见者浅也。以赐之道,上比于夫子,其高卑悬绝,譬如宫墙一般。赐也造诣末深、识见有限,比之于墙,不过及肩而已,其墙既卑,故人不必入其门也,但从外面窥之,于凡室家所有,一器一物之好,举目便看见了,是赐之道浅狭而易见如此。若吾夫子,道德尊崇,地位峻绝,比之于墙,其高数仞者也。其墙既高,若不得其门而入,则其中宗庙气象之美,百官威仪之富,何由而见之乎?是夫子之道,深广而难窥如此。今之人不过宫墙外望而已,能得其门而入者几何人哉?若武叔者,正不得其门而入者也。他于圣道之美富,本不曾见是何等模样,则谓我贤于仲尼,亦何足怪乎?,’盖由其识见之末深,故其拟议之欠当耳。子贡以是而晓景伯,所以尊孔子鄙武叔者,可谓至矣。
原文 叔孙武叔毁仲尼。子贡曰:“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瑜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踰焉。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
今译 叔孙武叔诽谤仲尼。子贡说:“不要这样做!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仲尼是毁谤不了的。别人的贤德就像山丘,可以超越过去;仲尼的贤德好比太阳和月亮,是无法超越的。虽想有人想要自绝于日月,那样做对太阳和月亮又有什么损害呢?只能说明他不自量力而已。”
张居正讲评 土坡高者叫做丘,冈阜大者叫做陵。逾是逾越,量是分量。叔孙武叔前说仲尼不及子贡,至是乃从而毁谤之,其诬圣之罪愈大矣。子贡晓之说:“尔无用此谤毁为也。盖仲尼之圣非他人可比,不可得而毁也。何者?他人之贤者,虽异于人,然所造未至,就如丘陵一般,自平地下看着虽高,其高终是有限,犹可得而踰越也。若仲尼之道,冠绝群伦,高视千古,就如日月一般,悬象著明,与天地同运,无一物不在其照临之下,谁得而踰越之乎?纵有不肖的人,欲自弃于圣人之教横肆非毁,而圣人之道高德厚,岂彼浮言妄议所能污蔑?如日月之明,万古常新,非人所得而毁伤也。尔今之毁仲尼,正如要伤日月,只见其不揣自己的分量,于圣凡高下,懵然无辨,一天地间妄人而已,何足校哉?”按,子贡前以宫墙喻圣道,此又以日月为喻,所以尊孔子而晓武叔者,其词愈峻,而意愈切矣。
原文 陈子禽谓子贡曰:“子为恭也,仲尼岂贤于子手?”子贡曰:“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
今译 陈子禽对子贡说:“您对仲尼非常谦恭,难道他真的比你更贤良吗?”子贡回答:“君子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表现出他的才智,也可以表现出他的愚蠢,所以说话不可以不谨慎。夫子高不可及,就像青天是不能顺着阶梯爬上去一样。”
张居正讲评 陈子禽即陈亢,恭是推逊的意思。阶是梯。昔陈子禽虽学于孔子,而莫能窥其道之高大。一日乃谓子贡说:“师不必贤子弟子,今汝推尊仲尼,极其恭敬,岂以仲尼之贤有过于子乎?”子贡以其轻于议圣,因斥其失言之非说:“言语之发,不可不谨,一句言论说的是,人便以为智;一句言语说的不是,人便以为不智。智与不智,但系于一言之微。如此,可不谨乎哉?今汝谓仲尼不贤于我,其失言甚矣。知者固如是乎?盖人有可及不可及,若吾夫子圣由天纵,道冠群伦,人虽欲企而及之,而化不可为,有非思勉之可至。殆如天之高高在上,所可仰者轻清之象而已,岂有阶梯之具可攀跻而上升者乎?知登天之难,则知希圣之不易矣。子乃以我为贤,真日囿于天之中而不知其高者也,何其惑之甚哉!”
原文 “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
今译 “如果夫子能够得国而为诸侯,或者得到采邑而为卿大夫,那么正如人们所说那样,对百姓进行教导,百姓就能够接受教育,跟着相率为善;安抚百姓,百姓就成群归顺;鼓动百姓,百姓就会齐心协力,团结前进。夫子生得光荣,死了可惜。我怎能赶得上他呢?”
张居正讲评 立是植其生。道是引导。绥是安。动是鼓舞的意思。四个斯字,言其随感而应,见效之速也。荣是尊荣。承上文说:“夫子之所以不可及者,盖有非常之道德,自有非常之事功,惟其穷而在下,故无由见其设施耳。使其得邦家而治之,其感人动物之效,岂小小哉?正所谓民生未遂,为之分田制里以扶植其生。那百姓每即耕食凿饮,并立于生养之中矣;民行末兴,为之建学明伦以倡导于善,那百姓每即遵道遵路,率由于教化之内矣;民居有未安,一抚绥之,使之得所。那百姓们即闻风向化,群然而来归矣;民俗有未化,一鼓舞之,使之自断,那百姓每即兴仁兴让,蔼然相亲睦矣。其在生之时,人皆欢欣爱戴,莫不尊亲而极其荣显。既没之后,人皆悲伤思慕,如丧考妣,而极其哀诚。其德化感人之速,而入人之深如此,就如天道发育万物,以生以长,曾莫测其所以然也。如之何其可及也哉?”子禽不知而妄议之陋亦甚矣。按古帝王治世之盛莫如尧舜,尧舜之治以时雍风动为极。而孔子之化,以绥来动和为成,于此见圣人功用其感通变化之机,一而已矣,故史臣赞尧之德曰如天,舜曰协帝。而子贡推尊孔子则曰犹天之不可阶而升,诚见其道之同也。有君师治教之责者,不可不深探其本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