宪问第十四
原文 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
今译 原宪问孔子什么是羞耻。孔子说:“国家政治清明,做官拿俸禄;国家治理无方,做官拿俸禄,就是羞耻。”
张居正讲评 宪,是孔子弟子,姓原,名宪。耻,是羞耻。谷,是居官的俸禄。原宪问孔子说:“人不可以无耻。不知何者为可耻之事?”孔子告之说:“人之可耻者,莫过于无能而苟禄。如邦家有道,明君在上,言听计从,正君子有为之时也,乃不能有所建明,只空吃着俸禄。至若邦家无道,上无明君,言不听而计不从,虽卷而怀之可也,乃犹腼颜居位,只空吃着俸禄。夫君子居其位,则必尽其职,称其职,乃可食其禄。今世治而不能有为,世乱而不能引退,乃徒窃位以素餐,贪得而苟禄,则其志行之卑陋甚矣,人之可耻,孰大于是乎?”按,原宪为人狷介,其于邦无道,谷之可耻,盖已知之,至于际时行道,或短于设施之才,故夫子兼举以告之,乃因其所已能,而勉其所未至也。
原文 “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
今译 原宪又问:“好胜、自夸、怨恨、贪欲都没有的人,可以称的上做到仁德了吗?”孔子说:“可以说是难能可贵了,能否算作仁德,那我就不知道了。”
张居正讲评 原宪又问说:“人心至虚,物欲蔽之。好胜者谓之克,自矜者谓之伐,忿恨者谓之怨,贪求者谓之欲,有一于此,皆为心累。若能于此四者,皆制之而不行焉,则人欲既遏,天理自存,斯可以为仁矣?”孔子说:“克、伐、怨、欲,皆人情之易动者。今能制之而不行,是其力足以胜私,刚足以克欲,斯亦可以为难矣。若遂以为仁,则吾不知也。”盖仁者纯乎天理,自无四者之累。今但曰不行,则不过强制其情,暂时不发而已。譬之草根不除,终当复生;火种未灭,终当复燃。傥操持少懈,宁无潜滋暗长,而不自觉者乎?是未可便谓之仁也。要之原宪之问,徒知制其流。夫子之答,是欲澄其源。惟能致力子本源,则天理渐以浑全,私欲自然退听矣,此求仁者所当知也。
原文 子曰:“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
今译 孔子说:“士如果留恋家庭的安逸生活,就称不上士了。”
张居正讲评 怀,是思念。居,是意所便安处。孔子说:“士志于道,则居无求安,为其所志者大,不暇为燕安计也。苟子意所便安处,即恋恋不能舍,或怀子宫室器用之美,或怀于声色货利之私。则心为形役,而志以物损,处富贵则必淫,处贫贱则必移,其卑陋甚矣,恶足以为士乎?”
原文 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
今译 孔子说:“国家政治清明,要正言正行,正直地做人;国家政治混乱,要正直地做人,但是说话却要随和谨慎。”
张居正讲评 危,是正直的意思。孙,是卑顺的意思。孔子说:“君子处世,其言行固当一出于正,不可少贬以徇人,然也看时势何如。如君明臣良,公道大行,此邦家有道之时也。则当高峻其言,明是非,辨邪正,而侃然正论之不屈,高峻其行,慎取与,洁去就,而挺然劲气之不回。盖道与时合,无所顾忌,故言行俱高而无害也。若夫君骄臣谄,公道不明,此邦家无道之时也,当此之时,其行固当仍旧高峻,不可少屈以失己之常,言则不妨于卑顺,不可太直以取人之祸。盖道与时违,不得不为此委曲以避害耳。”
此可见行无时而不危,君子守身之节也;言有时而可孙,君子保身之智也,然有国者而使人孙言以苟容,岂国之福也哉!
原文 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今译 孔子说:“有道德的人一定有言论,有言论的人不一定有道德;仁义之人一定勇敢,但是勇敢之人不一定就有仁德。”
张居正讲评 孔子说:“人有存诸中的是根本,有发诸外的是枝叶。即其所存,固可以知其所发,据其所发,则未可信其所存。如行道而有得于心者谓之德。有德者虽不尚夫言,然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敷之议论,必然顺理成章而可听,是言乃德之符也,若夫有言者则未必其有德,盖言一也,有君子之言,有色庄之言,若但听其言而取之,则君子色庄,何从而辨别之乎?故未可遽信其为有德也。心德浑全之谓仁,仁者虽不期于勇,然心无私曲,则正气常伸,其临事之际,自然见义必为而有勇,是勇乃仁之发也。若夫有勇者,则未必有仁,盖勇一也,有义理之勇,有血气之勇,若但从其勇而观之,则义理血气何从而辨别之乎?故未可遽信其有仁也,”此可见,德可以兼言,言不可以兼德,仁可以兼勇,勇不可以兼仁。自修者固当知所以务本,而观人者亦乌可徒取其末哉。
原文 南宫适问于孔子曰:“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宫适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
今译 南宫适问孔子:“后羿善于射箭,奡善于水战,结果都不得好死。大禹和后稷亲自种植庄稼,却都得到了天下。”孔子没有回答。南宫适出去之后,孔子说:“这个人真是君子啊!这个人真尊重道德!”
张居正讲评 南宫适,即南容。羿,是有穷国之君。奡,是羿臣寒浞之子。荡舟,是陆地行舟。南宫适问于孔子说:“羿善于射,奡能陆地行舟,以力言之,天下无有能过之者矣。然一则为其臣寒浞所杀,一则为夏后少康所诛,皆不得正命而死。禹平水土,稷播百谷,身亲稼穑之事,以势言之,亦甚微矣。然禹则亲受舜禅而有天下,稷之后,至周武王亦有天下。夫以强,则羿奡之亡也如彼;以弱,则禹稷之兴也如此。其得失之故,果安在哉。”南宫适之问,托意甚深,且或有感而发。夫子于此,盖有难于言者,故默然不答,但俟其既出而叹美之说道:“自世俗尚力而不尚德,此君子所以不可见,而知德者鲜也。今观适之所言,进禹稷而退羿奡,贵道德而贱权力,则其人品之高,心术之正,可知矣。君子哉其此人乎,尚德哉其此人乎。”再言以赞美之,盖深有味乎其言,且以寓慨世之意也。
原文 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今译 孔子说:“君子中偶有人做出不道德的事情,而小人中不会有人做出仁德的事来。”
张居正讲评 孔子说:“仁者,心之德。心存则仁存,心放则仁失。然存之甚难,失之却易。如君子之心纯乎天理,固宜无不仁也。然毫忽之间心不在焉,则人欲有时而窃发,天理有时而间断,间断即非仁矣。所以君子而不仁者尚有之也。若夫小人,则放僻邪侈之心滋,行险侥幸之机熟,纵有天理萌动之时,亦不胜其物欲攻取之累矣,岂有小人而仁者哉。”夫人而不仁,不可以为人,则小人固当为戒。然以君子而尚有不仁焉,则操存省察之功,盖不可一时而少懈矣。
原文 子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
今译 孔子说:“爱他,能不为他操劳吗?忠于他,能不给他劝告吗?”
张居正讲评 劳,是劳苦之事。诲,是规谏之言。孔子说:“天下有甚切之情,则有必至之事。父母之于子,有以姑息为爱而骄之者矣。骄则将纵其为恶以取祸败,此乃所以害之,非所以爱之也。若慈亲之于子也,爱之也切,则其为虑也远。或苦其心志,或劳其筋骨,禁其骄奢淫佚之为,而责之以忧勤惕厉之事。盖其心诚望之以为圣为贤,故自不肯以姑息豢养而误之。是劳之者,正所以成其爱,爱之能勿劳乎?臣之于君,有以承顺为忠,而谀之者矣。谀则将陷君子有过,以致覆亡,此乃所以戕之,非所以忠之也。若忠臣之事君也,其敬之也至,则其为谋也周。或陈说古今,或讥评时事,不避夫拂意犯颜之罪,而务竭其纳诲辅德之忱。盖其心诚望其君以为尧为舜,故自不忍以缄默取容事之。是诲之者,正所以忠之也,忠焉能勿诲乎?”夫知爱之必劳,则为子者不可以惮劳,惮劳,非所以自爱也。知忠之必诲,则为君者不可以拒诲,拒诲,非所以劝忠也。君臣父子之间,贵平各尽其道而已。
原文 子曰:“为命,裨谌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里子产⑥润色之。”
今译 孔子说:“郑国制定的公文,都是由裨谌起草的,世叔审议之后,教由负责外交的子羽修改,最后由子产修饰定稿。”
张居正讲评 命,是词命。裨谌、世叔、子羽、子产,都是郑大夫。草创,是造为草稿。讨,是寻究。论,是讲论。行人,是奉使的官。修饰,是增损其词。东里,是子产所居之地。润色,是加以文采。孔子说:“郑以小国,而介乎晋楚大国之间,其势甚危。然能内抚百姓,外和诸侯,使国家安宁,而强大莫之敢侵者,则以贤才众多,而用之又各当其任故也。试举一事言之。如词命,乃有国之要务,况以小国之事大国,全赖以讲信修睦,解纷息争,则尤其要者。郑国之为词命也,以裨谌善谋,则使之创为草稿,而立其大意;然一人之识见未可以遽定也,世叔博通典故,则使之寻求故事,而以义理论断之;然虽经评驳,未必多寡适中也,又使行人子羽修饰之,而加以笔削焉;然虽经裁割,未必词藻可观也,又使东里子产润色之,而加以文采焉。一词命而成于四贤之手,此所以详审精密,而应对诸侯,鲜有败事也。”即词命一事,而其他可知矣。众贤毕集而各效其长,郑之能国也宜哉。然四子之贤,亦自有不可及者。观其同心共济,略无猜嫌,此不以为矜所长,彼不以为形所短,仿佛虞廷师师相让之风,非同有体国之诚意,忘己之公心者,其能若是乎?真可为人臣事君之法矣。
原文 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
今译 有人问孔子,子产这个人怎样。孔子回答:“是个施与恩惠的人。”
张居正讲评 子产,是郑大夫,名公孙侨,执郑国之政二十余年,当时以为贤,故或人间子孔子说:“子产之为人何如?”孔子说:“子产听郑国之政,德泽浃洽于国人,乃惠爱之人也。”按,子产为相,政尚威严,芟除强梗,又铸刑书以禁民之非,其迹近于寡恩。然其心切于爱民,修法度而使人知所守,严禁令而使人不陷于罪辟。三年之后,国人皆歌颂之,终子产之身,郑国大治强于诸侯,盖其实爱之及于民者深矣,故孔子以“惠人”称之。及子产死,孔子又为之垂涕曰:“古之遗爱也。”
原文 问子西。曰:“彼哉!彼哉!”
今译 又问起子西。孔子回答:“他呀!他呀!”
张居正讲评 子西,是楚平王之庶长子,名申。平王卒,令尹子常以其贤,欲立之,子西不许,竟立嫡长子壬为王,又能改修其政,以定楚国,当时称之,故或人又问说:“子西之为人何如?”孔子无所可否,但应之说:“彼哉!彼哉广外之之辞也。按,楚僭称五号,凭陵周室。孔子作《春秋》,嘉桓文之功,贬楚之王号,而称子,盖以夷礼外之,子西虽.贤,不过僭窃之臣耳,故曰“彼哉!彼哉!”者,盖置贤否于不足论也。
原文 问管仲。曰:“人也。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
今译 又问起管仲。孔子说:“他是个人才。他曾剥夺伯氏骈邑三百户,导致伯氏只能吃粗茶淡饭,直到老死也毫无怨言。”
张居正讲评 管仲,是齐大夫管夷吾,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人也,是说此人也。伯氏,亦齐大夫。骈,是伯氏所封之邑,有三百户,盖大邑也。疏食,是粗饭。没齿,是终身。或人又问:“管仲之为人何如?”孔子说:“此人也其功足以服人者也。昔齐大夫伯氏有罪,桓公夺其所封之骈邑三百户,以封管仲。伯氏后来穷约,饭食粗饭,以至终身,曾无怨言。夫夺人之有,人之所不堪也;夺之而致其穷约终身,尤人之所不堪也。乃伯氏安焉终不以为怨,苟非有以深服其心,岂能如此。观此而管仲之功可知矣,是则管仲之为人也。”按,子产、子西、管仲三人,皆春秋之名臣,然当时议论犹有未定,子产以法严而掩其德爱,管仲以器小而昧其大功,子西以能让千乘之国,而盗一时之名,非夫子一言以定其人品,则万世之公论几不白矣。此人之所以为难知,而论人者当以圣言为准也。
原文 子曰:“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
今译 孔子说:“贫穷而没有怨恨是很难做到的,富贵而不骄傲是容易做到的。”
张居正讲评 孔子说:“贫者多怨尤之心,富者多骄肆之失,此乃人情之常。若处贫而能安于义命,无所怨尤,斯善处贫者也。处富而能收敛谦抑,不为骄肆,斯善处富者也。然贫为逆境,非心无愧怍,而真有所得者,必不堪其忧,故贫而无怨,实乃人之所难。富为顺境,但稍知义理,而守其常分者,便可以自制,故富而无骄,犹为人之所易。知无怨之难,则人固当勉其难;知无骄之易,则人又岂可忽其易哉。”.
原文 子曰:“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
今译 孔子说:“假如孟公绰做晋国赵氏、魏氏的家臣,能力绰绰有余;但是不可能做滕、薛这样小国的大夫。”
张居正讲评 孟公绰,是鲁大夫。赵、魏,都是晋之世卿,最称大家者也。老,是家臣之长。优,是有余。滕、薛,都是小国。大夫,是任国政之官。孔子说:“人之材器,各有所宜,用人者,必当因材而器使之。如孟公绰为人廉静寡欲,而才干则短,本宜于简,而不宜于繁者也。若使他做家臣之长,就是赵、魏之大家,他也为之而有余。何也?家老之职,惟在端谨以领率群僚而巳,公绰之廉静寡欲,固自优于此也。若使他做大夫,就是滕、薛小国,亦所不可。何也?大夫任一国之政,非有理繁治剧之才者不能,公绰短于才,则固不足以办此矣。夫一孟公绰也,以为家老,则赵、魏且优,况小于赵、魏者乎?以为大夫,则滕、薛且不可,况大于滕薛者乎?”可见人各有能有不能,任当其才,皆可以奏功;用违其器,适足以偾事。图治者,可不知人而善任之哉。
原文 子路问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
今译 子路问孔子怎样做一个完美之人。孔子说:“如果具有臧武仲的睿智,孟公绰的清心寡欲,卞庄子的勇敢,冉求的多才多艺,再用礼乐加以修饰,这就是德才兼备的完人了。”
张居正讲评 成人,是完全成就的人。臧武仲,是鲁大夫,名纥。公绰,即前章孟公绰。不欲,是廉洁无欲。卞庄子,是卞邑大夫,力能刺虎。冉求,是孔子门人冉有。艺,是多才能。子路问于孔子说:“人以一身参于三才,必何如然后可以为全人,而立于天地之间乎?”孔子说:“人之资禀,庸常者多,高明者少,或虽有高明之资,而不学不知道,往往蔽于气禀之疵,而局于偏长之目,此世所以无全人也。若似臧武仲之智识精明、孟公绰之廉静寡欲、卞庄子之勇敢有为、冉求之多才多艺,其资禀才性固已有大过人者矣。又能各就其所长者,而节之以礼,去其过中失正之病,和之以东,消其气禀驳杂之疵。则智足以穷理,而不流于苛察;廉足以养心,而不失于矫厉;勇足以力行,而不蔽于血气;艺足以泛应,而不伤于便巧,譬之美玉而又加之以砻琢,良金而又益之以磨炼,斯可以为成人矣。”惜乎四子之未能也,盖子路忠信勇敢,有兼人之才,所少者学问之功耳,故夫子以此勉之。
原文 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
今译 孔子接着说:“现今的完人何必一定要这样呢?见到财利便先想到义,遇到危难肯于献出生命,处于长期贫困也不忘平日的诺言,这样也可以成为一个完美之人。”
张居正讲评 曰字,还是孔子说;危,是危难。授命,是舍了性命。久要,是旧约。平生,是平日。孔子既答子路之问,又说道:“吾所谓成人者,自人道之备者言之也。若夫今之所谓成人者,亦何必如此,但能见利思义,而临财无苟得;见危授命,而临难无苟免;与人有约,虽经历岁月之久,而亦不忘其平日之言。有是忠信之实如此,则虽才智礼乐有所未备,而.大本不亏,亦可以为成人矣。”此又因子路之所可能者,而告之也。
原文 子问公叔文子于公明贾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公明贾对曰:“以告者过也。夫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子曰:“其然?岂其然乎?”
今译 孔子向公明贾询问公叔文子:“听说这个先生不说,不笑,不取钱财,是真的吗?”公明贾回答说:“这是传话的那个人传错了。先生他该说的时候才说,因此人们不讨厌他的言语;高兴的时候才笑,因此人们不厌恶他的笑;合乎道义的钱财他才取,因此人们不讨厌他的获取。”孔子说:“原来是这样啊!真的是这样吗?”
张居正讲评 公叔文子,是卫大夫公孙拔。公明贾,是卫人。厌,是苦其多而恶之的意思。昔卫大夫公叔文子是个简默廉洁的人,故当时以不言不笑不取称之。夫子闻而疑焉,乃问于卫人公明贾说:“人说汝夫子平日,通不说话,不喜笑,又一毫无取于人,信有之平?”公明贾对说:“言、笑、取、子,乃吾人处已接物之当,岂有全然不言不笑不取者?此殆言者之过也。盖多言的人,则人厌其言,吾夫子非不言也,但时可以;言而后言,言不妄发,发必当理,是以人不厌其言,而遂谓之不言也。苟笑的人,则人厌其笑,吾夫子非不笑也,但乐得其正而后笑,一颦一笑,不轻与人,是以人不厌其笑,而遂谓之不笑也。妄取的人,则人厌其取,吾夫子非不取也,但义所当得而后取,苟非其义,即却而不受,是以人不厌其取,而遂谓之不取也。岂诚不言不笑不取哉。”夫时人之论文子,固为不情之言,而公明贾至以时中称之,尤为过情之誉。故夫子疑而诘之,说道:“汝谓汝夫子时言、乐、笑、义,取,其果然平?然此非义理充溢于中而得时措之宜者不能,汝夫子岂真能然乎?”夫不直言其非,而但致其疑信之词如此,圣人与人为善之心,含洪忠厚之道也。
原文 子曰:“臧武仲以防求为后于鲁,虽曰不要君,吾不信也。”
今译 孔子说:“臧武仲凭借他的封地,请求鲁君在鲁国为他立后,虽然有人说他并不是要挟君主,但是我不相信。”
张居正讲评 臧武仲,是鲁大夫臧孙纥。防,是武仲所封之邑。要,是有挟而求。武仲得罪于鲁,出奔子邾,既而自邾归防,使人请立臧氏之后于鲁,而后去。孔子即其事而诛其心,说道:“臧武仲既已得罪出奔,虽欲请后,只宜使人陈词于鲁,以听处分,不当又入防以请。推其心,以为若不得请,则将据邑以叛矣,是盖挟不逞之心而劫之以不得不从之势,虽日不要君,吾不信也。”夫人臣之罪,莫大于要君,武仲之所以敢于为此者,亦以鲁君失政故耳。使鲁之纪纲正,法度举,彼武仲者,其敢蹈不轨之诛乎?图治者,宜慎鉴于斯。
原文 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
今译 孔子说:“晋文公不但奸诈还不正派,齐桓公不但正直还不奸诈。”
张居正讲评 晋文公,名重耳。齐桓公,名小白。谲,是诡谲,与正相反。孔子说:“齐桓、晋文相继为诸侯之长。当时虽称为二霸,然文非桓比也。盖文公为人专尚诈谋,不由正道,是谲而不正者。桓公则犹知正道,不尚诈谋,是正而不谲者。即如伐楚一事,文公欲解末围,乃伐曹卫以致楚,欲与楚战,又复曹卫以携楚,不能声罪致讨,只以阴谋取胜而已。若桓公伐楚,则以王祭不供而声其罪,又退师召陵而许其盟,名正言顺,举动光明,此桓之所以优于文也。”二公他事,亦多类此,其优劣判然矣。然夫子亦就二公之事论之耳,推其心,则皆假借仁义,同归于谲而已,其于王者之道,岂可同日而语哉。
原文 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今译 子路说:“齐桓公杀了公子纠,召忽自杀而死,但管仲并没有自杀。”接着又说:“管仲还不能称为仁人吧?”孔子说:“齐桓公多次召集诸侯,不用武力,这都是管仲的功劳。这就是他的仁德,这就是他的仁德。”
张居正讲评 公子纠,是齐桓公之弟。齐有襄公之乱,桓公出奔于莒,召忽、管仲奉子纠奔鲁,以与桓公争立。桓公既返国,使鲁杀子纠,而缚管、召以与齐。召忽死之,管仲请囚。既至,桓公释其缚,用以为相。九字,《春秋传》作纠,是督率的意思。子路问说:“桓公使鲁杀公子纠,召忽致命而死,于义得矣。彼管仲者,同为子纠之臣,乃独不死,而反臣事桓公,盖忘君事仇,忍心害理之人也,岂得为仁乎?”孔子说:“稽古者当论其世,论人者勿求其全。彼桓公当王室微弱,夷狄交侵之时,乃能纠合列国诸侯,攘夷狄以尊周室。且又不假兵车之力、杀伐之威,只是仗大义以率之,昭大信以一之,而诸侯莫不服从,若是者,皆管仲辅相之力也。使桓公不得管仲,则王室日卑,夷狄益横,其祸将有不可胜言者矣。夫仁者以济人利物为心,今观管仲之功,其大如此,则世之言仁者,孰有如管仲者乎?孰有如管仲者乎?殆未可以不死子纠之一节而遂病之也。”按,齐世家,桓公兄也,子纠弟也,以弟夺兄,于义已悖。是以忽之于纠,虽有可死之义,而仲之于桓,亦无不可仕之理,况实有可称之功彰彰如是乎。圣人权衡而折衷之,其义精矣。
原文 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今译 子贡说:“管仲不算是仁者吧?齐桓公杀了公子纠,他没有以身殉主,反而做了齐桓公的宰相。”孔子说:“管仲辅佐桓公,让他称霸于诸侯,匡正了天下,到现在百姓还享受着他的恩惠。倘若没有管仲,或许我们已沦为夷狄,披散着头发,衣襟朝左面开了。他哪里能像普通百姓那样恪守小节小义,在沟渎中自杀而不为人所知呢?”
张居正讲评 霸诸侯,是为诸侯之长。匡,是正。微字,解做无字。衽,是衣衿。被发左衽,是夷狄之俗。谅,是小信。自经,是自缢。昔子贡问于孔子说:“管仲之为人,其非仁者欤?当桓公杀公子纠之时,仲为子纠之臣,义当有死无二。彼不能死,则亦已矣,乃又事桓公而为之相,其忘君事仇,忍心害理如此,是岂仁者之所为乎?”孔子答说:“子徒知管仲之过,而不知管仲之功。自周之东迁,王室微弱,夷狄纵横,天下日入于乱矣。幸而有管仲者,辅相桓公为诸侯之长,攘夷狄以尊周室,天下之乱于是乎一正。非特当时赖之,至于今,吾民犹得以享安宁之福者,皆仲之赐也。使无管仲,则中华之地将沦为夷狄,吾其被发左衽矣,尚有今日衣冠文物之盛哉。夫仲之功如此,则其不死,亦何不可之有。岂若匹夫匹妇所见浅狭,守一己之小信,而忘终身之远图,意气感激,即自缢于沟渎之中,而竟无闻于天下后世者哉。”是可见豪杰之士将建不世大功,则不拘拘于一身之小节。然此不可以常理论、常情测也,彼管仲之可以无死,贤如由赐尚或疑之,非圣人孰能定其论哉。
原文 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与文子同升诸公。子闻之,曰:“可以为‘文’矣。”
今译 公叔文子的家臣大夫僎与公叔文子一同升任国家重臣。孔子听闻这个消息后,说道:“(公叔死后)可以给他“文”的谥号了。”
张居正讲评 公叔文子,是卫大夫公孙拔,其后谥为贞惠文子。公,是公朝。昔卫之大夫有名僎者,先为公叔文子家臣,文子因其贤,遂荐之于君,而与己为同僚。夫子闻此事而称美之,说道:“溢法‘文’之一字,最为美称,非其平生有才德行美者,不足以当之。今公叔之得谥为文,我固不知其他,然只就这一件观之,是即可以为文矣。夫知贤而能荐,明也;拔之家臣之贱,而升之公朝之间,公也;惟知为国用贤,不嫌名位之逼,忠也。一事而三善备焉,谥之曰文,夫何愧乎?”按,臧文仲不荐柳卞惠,则夫子讥其为窃位,公叔文子荐家臣僎,则夫子称其可为文。是可见,荐贤为国,乃人臣之盛节,以人事君者,所当知也。
原文 子言卫灵公之无道也。康子曰:“夫如是,奚而不丧?”孔子曰:“仲叔圉治宾客,祝蛇治宗庙,王孙贾治军旅,夫如是,奚其丧!”
今译 孔子谈到卫灵公的昏庸无道,季康子说:“既然这样,为什么他没有亡国呢?”孔子回答:“他有仲叔圉负责外交,有祝鮀掌管祭祀,王孙贾土统帅军队,拥有如此的人才,怎么会亡国呢?”
张居正讲评 康子,是鲁大夫季康子。昔孔子在鲁,曾谈及卫灵公无道之事。盖其彝伦不叙,纲纪不张,在当时诸侯中最为失德,故夫子言之。季康子因问说:“人君有道则兴,无道则亡。卫灵公既无道如此,何故能终保其位,而不至于丧亡乎?”孔子答说:“灵公虽是无道,然却有件好处,他平生最善用人。如仲叔圉长于言语者也,则用之以接待宾客,应对诸侯;祝蛇熟于礼文者也,则用之管宗庙祭祀之事;王孙贾长于武事者也,则用之以治军旅,居将帅之任。夫治宾客得其人,则朝聘往来,无失礼于邻国,而不至启衅召祸矣。治宗庙得其人,则祀事精处,神人胥悦,而人心有所系属矣。治军旅得其人,则缓急有备,而敌国不敢窥矣。这三件,乃国之大事,皆择人以任之,而用之又各当其才,此所以内外咸理,而国家可保也。灵公虽无道,何由便至于丧亡哉?”夫卫灵以无道之君,得人而任之,尚可以保国,况于有道之世,得天下之贤才而善用之乎?所以说君子在朝,则天下必治,人主为社稷计者,宜知急亲贤之为务矣。
原文 子曰:“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
今译 孔子说:“一个人总是说大话而不觉得惭愧,那么他实践这些话一定非常困难。”
张居正讲评 怍,是惭愧。孔子说:“凡人放言易,力行难。故躬行君子,每切其言而不敢易。若或轻肆大言,高自称许,略无惭愧之心,这等的人,考其所行,必不能相顾,徒妄言以欺人耳。其为之也,不亦难乎?”所以君子贵夫实胜,而听言者又当观其行也。
原文 陈成子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弑其君,请讨之。”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
今译 陈成子杀了齐简公。孔子斋戒沐浴后去朝见鲁哀公,说道:“陈恒把他的君王杀了,请出兵讨伐他。”哀公说:“你去禀告那三位大夫吧。”孔子退朝后说道:“由于我以前也做过大夫,因而不敢不去禀告这样重大的事件。然而君主却说‘你去禀告那三位大夫吧’!”
张居正讲评 陈成子,是齐大夫陈恒。简公,是齐君,名壬。讨,是兴兵以讨其罪。三子,是鲁三家,孟孙氏、叔孙氏、季孙氏。孔子尝为大夫,时已致仕,故谦言从大夫之后。昔齐大夫陈成子,平日厚施于国,以邀人心,有篡齐之意。简公恶之,使其臣阚止图之,成子遂杀阚止而弑筒公。此时孔子虽已致仕家居,犹沐浴斋戒而朝,告于鲁哀公说道:“陈恒不道,上弑其君,此人伦之大变,天理所不容,人人得而诛之者,请君兴兵以讨之。”当时鲁国政事都是孟孙、叔孙、季孙三家专擅,哀公不得自由,乃答说:“你去与三子计议何如?”孔子出而说道:“弑君之贼,法所必讨。我今虽不在位,然尝从大夫之后。此等大事,不敢不以告闻,亦以行吾义而已。君乃不能自会,而使我曰告夫三子者,何耶?”夫子此言,所以伤其君者至矣。
原文 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
今译 于是孔子去往季孙、叔孙、孟孙这三位大夫处禀告,这三人都不愿出兵。孔子说:“由于我以前做过大夫,所以不敢不禀告这样重大的事件啊!”
张居正讲评 之字,解做往字。孔子奉君命而往三子之家,告以讨贼之义。彼三子者素有无君之心,实与陈氏声势相倚,故沮其谋以为不可。意以齐强鲁弱,势不相敌,且他国的事,与我何与?盖与逆臣为党,故以讨贼为非也。夫子乃应之说道:“弑君乃齐之大变,讨贼实鲁之大义。吾之所以来告者,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三子以为不可,又独何心哉。”夫子此言,所以伤其臣者至矣。按,此章所记齐筒公,鲁哀公,皆衰世昏庸之君,不足道者。然亦可见人主独揽乾纲,深防祸本。不可使威福下移,而奸邪有僭逾之渐;不可使事权去已,而纪纲有陵替之忧,然后君臣相安,而国家永保矣,图治者尚监于兹。
原文 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
今译 子路询问应该怎样事奉君主。孔子说:“不要欺骗他,但为了进谏,要敢于冒犯他。”
张居正讲评 犯,是犯颜谏诤。子路问说:“人臣事君之道当何如?”孔子告之说:“臣之于君,有匡弼之责。君有过,必当尽言以谏诤。虽至于冒犯威严,亦有不容自己者。然须本之以忠君爱国的诚心,不可有一毫欺罔之念。由是以进言于君,虽侃侃焉危言谠论,犯颜色甘罪谴而不顾,而其一念忠爱之诚,实有溢于言词之外者,如是而后可以谓之纯臣也已。若外沽强谏之名,而内无纳诲之实意;徒避不言之责,而故为不切之虚谈,是欺也,非忠也。臣而欺君,其罪可胜诛乎!”盖子路刚直敢言,不患其不能犯,患其无忠爱之诚耳,故孔子以是勉之。然勿欺在于臣,而纳谏系于君。大舜舍己从人,闻一善言,即从之若决江河,惟求有裨于君德,有利于国家耳,何必问其心之诚与不诚乎?此又在上者所当知也。
原文 子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
今译 孔子说:“君子向上通达仁义,小人向下通达财利。”
张居正讲评 达,是通透的意思。孔子说:“君子之所以为君子,小人之所以为小人,始焉不过一念之少殊,终焉遂至趋向之迥绝,何以言之?天理本自高明也。君子凡有所为,都只循着天理而行,故其心志清明,义理昭著,所知者日以精深,所行者日以纯熟,渐至于为圣为贤,而造位乎天德。譬之登山者,一步高似一步,将日进于高明矣,岂非上达者乎?人欲本自污下也。小人凡有所为,都是一团私欲,故其志气昏昧,物欲牵引,良心则日以丧失,邪行则日以恣肆,渐至于为愚为不肖,而与禽兽不远。譬之凿井者,一步低似一步,将日流于污下而已,岂非下达者乎?欲脱去凡近以游高明者,当知所择矣。”
原文 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今译 孔子说:“古时的人求学是为了提高自身的学问修养,如今的人求学是为了给别人看。”
张居正讲评 为己,是欲得之子己。为人,是欲见知于人。孔子说:“古今人所学之事虽同,而其用心则异。古之学者,其从事于学问思辨,饬躬励行,若与今同也。然学问思辨,只为道未明也,而孜孜焉以明其道,饬躬励行,只为德未立也,而孜孜焉以进其德,所知者性分之固有,所为者职分之当然,惟求尽其在我而已,所以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其从事于学问思辨,饬躬励行,若与古同也。然学问思辨,未必其明道者如何,而汲汲焉欲见知于人;饬躬励行,未必其进德者如何,而汲汲焉欲求知于世。非矜炫以要名誉,则矫饰以媒爵禄,惟恐人之不知而已,所以说今之学者为人。为己者虽专子务内,而有诸中者形诸外,其终自至于成物。为人者虽心在务外,而虚誉隆者实德病,其终并至于丧己。学者不可不知省也。”
原文 蘧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
今译 蘧伯玉派遣使者去拜访孔子。孔子让他坐下,随后问道:“先生最近在做什么?”使者答道:“先生想要减少自己的过错,却还没能做到。”使者告辞后,孔子说;“好一位使者!好一位使者啊!”
张居正讲评 蘧伯玉,是卫之贤大夫,名瑗。使是差人。昔孔子尝至卫,主子卫大夫蘧伯玉之家,既而反鲁,伯玉差人来问候孔子。孔子敬其主以及其使,特命之坐而问之。说道:“尔夫子近日在家干些甚事?”使者对说:“人不能无过,而贵于能寡。我主人之心时常战战兢兢,省事克己,欲其言皆顺理而寡尤,行皆合宜而寡悔。但人欲难子净尽,天理难于纯全,恒以为学问功疏,末免于有过,此则我主人之所为也。”使者之言虽愈自卑约,而伯玉好学力行之美,自有难掩者,盖亦善为说辞者矣。故夫子于其既出而称之说道:“斯人也,其真可谓使者乎,其真可谓使者乎!”重言而叹美之,盖亦以彰蘧伯玉之贤也。大抵天下之义理无穷,人心之出入无定,故寡过未能,非使者为伯玉谦词,力真实语也。尧、舜、禹之授受,以为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成汤之检身若不及,文王之望道而未之见。古之圣贤,未有不以此存心而成德者,善学者宜加意焉。
原文 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
今译 曾子说:“君子思量问题,从来不逾越自己的职责范围。”
张居正讲评 位,是职位。这一句是《易经》中《艮卦》的象词。曾子尝称述之说道:“凡人之居位,虽有大小尊卑之不同,莫不各有当尽之职。若舍其本职,而出位妄想,则在已为旷职,而子人为侵宫矣。君子则身之所居在是,心之所思亦在是,凡夙夜之所图虑者,惟求以尽其本分所当为之事。如居乎仓库之位,则思以审会计,明出纳,而尽乎理财之职;如居乎军旅之任,则恩以勤训练,饬军令,以尽乎诘戎之职,初未尝越位而有所思也。如是,则众职毕举,而庶务咸理矣。”
原文 子曰:“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
今译 孔子说:“君子以自己说的话多而实际做的事少为耻。”
张居正讲评 耻,是羞耻。孔子说:“人之言行贵于相顾。若喜为高论,轻肆大言,而考其所行未能如是,则为言过其行。究其归,不过便佞小人而已,故君子耻之。以是为耻,则勉不足而谨有余者,自不容不至矣。”
原文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子贡曰:“夫子自道也。”
今译 孔子说:“君子之道的三个方面,我都没有达到:有仁德的人不会忧愁,聪明的人不会迷惑,勇敢的人无所畏惧。”子贡说:“这正是老师自己的准则。”
张居正讲评 忧,是忧虑。惑,是疑惑。惧,是恐惧。自道,是自家说自家的事,言道其实也。昔孔子以至圣之德,而常怀望道未见之心。说道:“君子之道有三件,反之于我,一件也不能。三者何?曰仁、曰智、曰勇是也。仁则心德浑全,而私欲净尽,凡穷通得丧,皆不足以累其心,故不忧;智则心体虚明,而思虑详审,凡是非邪正,皆不足以蔽其心,故不惑;勇则浩然之气至大至刚,以之决大疑,任大事,自勇往直前,而无足以动其心,故不惧。此三者,皆君子之全德,而我之所未能者也。”夫孔子道全德备,其于三者,皆已各造其极而时出之,岂复有所未能者乎?故子贡闻其言而叹说:“此乃夫子自言其实有者如是耳。”而乃以为未能,盖圣不自圣之心也,大抵圣人深见义理之无穷,其自视常以为不足,故圣而益圣。有志于希圣者,当知所惕励矣。
原文 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
今译 子贡平常很喜欢议论别人。孔子说:“赐啊!你自己就那么贤德吗?我就没那么多的闲工夫去议论别人。”
张居正讲评 方,是比方。子贡平日好比万人物而较其短长。此虽穷理之一事,然专务为此,则心驰于外,而自治之功琉矣,故孔子反言以警之说:“赐也其贤乎哉?盖惟贤者,自家学问工夫极其精密,乃可以其余力而较量他人。若我则以义理无穷,工夫未到,日孜孜焉惟以进德修业,迁善改过为事,方自治之不暇,而何暇于方人哉?”夫方人之事,在圣人犹以为未暇,况学者乎?孔子言此,其所以警子贡者,至深切矣。
原文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
今译 孔子说:“不担心别人不了解自己,只担心自己没有能力。”
张居正讲评 孔子说:“人之处世,常患名誉不彰,人不知己,然此不足患也。惟夫学焉而未能明其理,行焉而未能践其实,此则在己本无可知之具,反之吾心而有歉者,正学者所当患也。今乃不以此为患,而徒患人之不知,何哉?”
原文 子曰:“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是贤乎?”
今译 孔子说:“不预先怀疑别人欺诈,不凭空想象别人不诚实,但却能够及早觉察欺诈与不诚实,这样的人或许就是贤者了吧?”
张居正讲评 逆,是事未来而逆料的意思。亿,是事末形而意度的意思。诈,是欺诈。不信,是不实。抑,是反语词。先觉,是无心而自然知觉。孔子说:“人之于己,未必有欺诈之事也,而先意以料之,叫做逆诈。人之于己,未必有不信之心也,而先意以猜之,叫做亿,不信。这等样有心防人,固有幸而中者,亦有诬而枉者,非诚心率物之道也。然虽不为逆亿,而人或得以欺之,则又忠厚太过,甘受人瞒,亦不足为贤也。惟于人之诈者,不必先意以迎之,于人之不信者,亦不先意以度之,而其诈与不信者之情伪,自能先知之,而不为所眩,斯则虚以应物,知能通微。譬之明镜,虽未尝有心以索照,而人之美恶妍媸,自无遁形,是乃可谓之贤也已。”盖多疑生于不明,而明者自无所疑,逆诈、亿、不信,皆由不明故耳。至明之人,物至即知,孰得而欺之乎?然非有居敬穷理之功,讲学亲贤之助,则此心虚灵之体,未免为物所蔽。欲以坐照天下,亦未易能也。此又事心者所当知。
原文 微生亩谓孔子曰:“丘何为是栖栖者与?无乃为佞乎?”孔子曰:“非敢为佞也,疾固也。”
今译 微生亩对孔子说:“孔丘,你为什么要这样到处奔波去游说呢?不外乎是凭借口才和花言巧语来骗人吧?”孔子说:“我可不敢做这种事,只是痛恨那些冥顽不化的人。”
张居正讲评 微生亩,是当时的隐士,盖年高有德之人也。栖栖,是依依不舍的意思。佞,是便佞。疾,是恶。固,是执一不通的意思。昔孔子周流列国,欲行其道,而人皆不能用之。有隐士微生亩者,讥之说道:“孔丘,我只见你今日之齐,明日之鲁,人不见知,则亦可以已矣。何故这等栖栖然依恋不舍欤?夫世之佞人,则务为口给,以希世取宠。你今所为,无乃为佞以求用于世乎?”孔子答说:“君子立身行己,自有法度,丘岂敢为佞人之事。但以世道污浊,挽回在人,而康济民物,当有所寄。若是守拘滞之见,以隐为高,昧变通之宜,果于忘世,则执一不通的人,又我之所恶者也。其所以栖栖然而不能忘情子斯世,盖以此耳,岂敢为佞哉!”盖微生亩是齿德俱尊的人,但其所见偏执,故圣人对之礼恭而言直如此,其警之亦深矣。
原文 子曰:“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
今译 孔子说:“所谓好马,并非称赞它的力量,而是称赞它的德行。”
张居正讲评 骥,是良马之名。德,指马之调习驯良说。孔子说:“君子之所以见称于世者,不徒以其有可用之才,以其有可贵之德也。譬如马中有骥,其所以见称于世者,不徒以其有驰骤之力,以其有驯良之德也。盖马之任重致远者存平力,然使虽有力,而不免于蹄啮,难于控御,则亦凡品而已,何得为骥乎?人虽有才,而苟无其德,是亦小人而已,何得为君子乎?故人不可徒恃其才而不修其德,观人者,论其才而又当考其德也。”
原文 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今译 有人问:“用恩德来回报仇怨,怎么样?”孔子答道:“那该用什么来回报恩德呢?
以正直来回报仇怨,以恩德来回报恩德。”
张居正讲评 或人间于孔子说:“人惟恩怨之心太明,故忠厚风日薄。若于人之有仇怨于我者,我皆忘其怨,而惟以恩德报之,何如?”孔子说:“酬恩报怨,也是人道之常;称物平施,乃为事理之当。人之有怨于我者,既以德报之,则人之有德于我者,又将何以报之乎?此于情理乖谬甚矣。必也于人之有怨于我者,我则不计其怨,而爱憎取舍,一惟以直道处之。使其人之可爱可取欤,我固不以私怨而昧其与善之公心;使其人之当恶当弃也,我亦不避私嫌而废夫除恶之公典,这是以直报怨。若于人之有德于我者,则必以德酬之,大而捐躯以图报,小而一饭之不忘。虽其中有委曲用情,屈法从厚者,若于直道有背,而揆之天理人情,固亦未为过也,这是以德报德,如是而施报之间,庶为得其平乎。”夫观或人之言,非不近厚,而反不得其平;圣人之论,既得其平,而亦未尝不厚。诚权衡万事者之准也。
原文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今译 孔子说:“没人能理解我呀!”子贡说;“为什么说没人能理解您呢?”孔子说:“我从不抱怨天,也不责怪人,而是从地下一步步认真地学起,以求向上能够通达于天理,估计只有上天能够理解我了!”
张居正讲评 义理有本末精粗,从下面学起,才到得上面,所以说下学上达。昔孔子道高德厚,不求人知,当时亦罕有知之者,故发叹说:“今之人,其莫我知也夫。”子贡问说:“夫子之道德高厚如此,何故人都不知夫子?”孔子答说:“人之学问,惟是高世绝俗,与众不同,乃可以致人之知,若我则无是也。如穷通得丧,系于天者,我虽不得于天,未尝怨天;用舍予夺,系于人者,我虽不合于人,未尝尤人,只是反己自修,循序渐进。如义理有本末精粗,我只在下面这一层着实用工,使功深力到,将上面这一层渐次通达。譬如登山的,必由卑以至高;如行路的,必自近以及远。这不过职分之当为,进修之常事,无以甚异于人,何足以致人之知哉。惟是心存为己,仰不愧天,或者上天于冥冥之中能知我耳,所以说知我者其天乎。”盖甚言其必不见知于人也。夫圣人尽性至命,与天合一,其独得之妙,真有人不能知而天独知之者,然下学上达之一言,乃万世学者之准则。人于可知可能者,逐一讲求,则于难知难能者,自然通透,固不当躐等而进,亦不可畏难而止也。有志圣学者,宜究心焉。
原文 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孙。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吾力犹能肆诸市朝。”
今译 公伯寮在季孙面前诬告子路,后来子服景伯就将这件事情告知孔子,还说:“季孙先生对子路已经有了疑心,而我的力量还足以用来杀掉公伯寮,并且将他陈尸街头。”
张居正讲评 公伯寮,是鲁人。想,是谗谮。子服景伯,是鲁大夫子服何。夫子,指季孙说。杀人而陈其尸叫做肆。昔子路方仕于鲁,为季氏宰。鲁人有公伯寮者,乃谗想之于季孙,而季孙信之。子服景伯心怀不平,因以其事告于孔子说:“季孙之于子路,固因公伯寮之言而有疑心矣。谗邪害正,法不可容。以吾之力,犹能诛伯寮,而陈其尸于市朝,以明子路之诬而报其怨。夫子以为何如?”
原文 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
今译 孔子说:“大道如果可以得到实施的话,那是命运;大道如果将会被废除的话,那也是命运。公伯寮能把命运怎样呢?”
张居正讲评 孔子因子服景伯欲诛公伯寮,乃以理晓之说道:“士君子之心,非不欲行其道于天下,而道之或行或废,实有非人所能为者,使其道之将行欤,则动见遇合,事事如意,是乃命之通也,固非人之所能使,使其道之将废欤,则动见阻滞,事事违心,是乃命之穷也,亦非人之所能。夫道之兴废,皆由于命如此,今仲由之或用或舍,固自有命存焉,使其命该亨通,虽有谗言何畏?若使谗说得行,则亦命之穷耳,于公伯寮何尤乎?吾子固不必深憾而欲诛之矣。”按,圣人于得失利害之际,惟义是安,本不待决之于命而后泰然也,其言命者,特以晓景伯、安子路、而警伯寮耳,然所谓不怨天,不尤人者,即此亦可见其一端矣。
原文 子曰:“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
今译 孔子说:“对于贤者来说,避开乱世是上策,其次就是避开乱地,再次是要避开傲色,再次是避开恶言。”
张居正讲评 孔子说:“贤者之心,未尝不欲有为于天下,然时不可为,则不得不高蹈远举,避而去之。故有见世之无道,即隐居不仕,而终身以避世者矣,其次有见此邦无道,去而之他邦者,谓之避地,其次有见君之礼貌既衰而去者,谓之避色,其次有因君之议论不合而去者,谓之避言。此皆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者也,世有此人,世道之衰可知矣。”
原文 子曰:“作者七人矣。”
今译 孔子说:“有七个人已经像这样做了。”
张居正讲评 作,是隐遁。孔子说:“当时之君子,不见用于世,作而隐遁者,有七人矣。”七人,今不知其姓名,夫子叹之,盖深为世道虑也。
原文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
今译 子路在石门夜宿。守城门的人问他:“你是从哪来的?”子路说:“从孔氏哪儿来的。”守门人说:“你说的孔子就是明知行不通却硬要去做的那个人吗?”
张居正讲评 石门,是地名。晨门,是管门启闭的宫,盖贤而隐于下位者。奚字,解做何宇。自,是从。昔子路相从孔子周流四方,晚宿于石门。时有守门官问说:“汝从何来?”子路说:“我从孔氏而来。”晨门说:“我闻君子相时而动,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彼孔氏者,既已知时事之不可为,即卷而怀之可也。乃犹遑遑焉奔走四方,必欲有为于天下,其亦不智甚矣。子之所从者,得非此人乎?”盖讥孔子之不隐也。夫晨门之言,盖亦士君子进退之常。但圣人道高德大,视天下无不可为之时,特时君不能用耳,此又非晨门之所知也。
原文 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
今译 孔子在卫国击磬的时候,有一个挑着草筐的人正好从孔子门前经过,说:“这个击磬的人有心思呐。”
张居正讲评 荷字,解做担字。蒉,是草器。昔孔子处春秋衰乱之世,而其康济天下之心,有不能一日忘者。时在卫国,偶然击磬以寓其忧世之心。适有一隐士,担着草器行过孔子之门,闻磬声而知之。说道:“有心哉,斯人之击磬乎?”盖人心哀乐之感,每托之乐音以宣其意。夫子忧世之志,寓于磬声之中,隐士贤者故能审音而识其心也。
原文 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
今译 过了一段时间又说:“太鄙塞了,硁硁的磬声中透着固执!没有谁能够真正了解自己,就专守着自己的志向算了。(正如《诗经》上所说)河深的话就穿着衣裳过,河浅的话就提起衣裳过。”
张居正讲评 硁硁,是小石之坚确者。“深则厉”一句,是《卫风·匏有苦叶》之诗,带衣涉水叫做厉,褰衣涉水叫做揭。荷蒉者闻孔子之击磬,既叹其为有心。乃又讥之说道:“斯人也,鄙哉径径乎,何其专确固执,而不达夫时宜也。夫君子相时而动,智者见几而作。今世莫我知,道与时违,则亦惟洁身以去乱而已,何为周流四方,可止而不止乎?观诸《卫风》之诗说道:‘凡徒步涉水者,遇着水深的去处,则穿着下体之衣而过之;遇着水浅的去处,则揭起下身之衣而过之。”’夫涉水者,必视其水之深浅以为厉揭;则君子处世,当视其时之治乱以为进退。今斯人也,世不见知,犹栖栖然而不止,是深不知厉,浅不知揭矣,岂不鄙哉其径径乎?荷蒉之讥孔子如此,是不知圣人之心者矣。
原文 子曰:“果哉!末之难矣。”
今译 孔子说:“果真如此,那也就没什么难处了。”
张居正讲评 孔子闻荷蒉之言而叹,说:“观斯人之言,何其果于忘世哉。夫君子之欲行其道于天下,非以为利也,将以救世也。若只要洁其一身,委而去之,亦有何难?然则荷蒉者之果,我非不能为,直不忍为耳。”盖圣人心同天地,天地不以时之闭塞而废生物之心,圣人不以时之衰乱而忘行道之志,诚上畏天命,下悲人穷,非得已也。彼荷蒉之流,何足以知之。
原文 子张曰:“《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何谓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三年。”
今译 子张说:“《尚书》上说:‘殷高宗住在凶庐守灵,三年都不谈政事。’说的是什么意思?”孔子说:“不只高宗,古人都是如此。一旦国君驾崩了,朝廷百官则总揽各自的职务听命于冢宰,直到满三年为止。”
张居正讲评 《书》,是《商书·说命》篇。高宗,是商王武丁。谅阴字,当作梁阉,是天子居丧之处。总己,是总摄己职。冢宰,是宰臣之长。昔子张问于孔子说:“《商书·说命》篇说,商王高宗武丁居其父小乙之丧,三年不亲政事,不发言语。夫人君一日万几,若三年不言,则臣下何所禀令乎?不识此书之旨果何谓也。”孔子说:“亲丧乃人子之大变,哀慕乃人子之至情。三年不言,何必高宗为然,自古为君的都是如此。考之古礼,君薨,则嗣君居庐守丧,不亲政事,不发号令;百官各总摄己职,以听处分于冢宰,如此者三年。夫既有冢串可托,则嗣君虽三年不言,何忧国之乱哉?然托孤寄命,国家大事,必有忠贞不二心之臣,而后可使百官总己以听。苟非其人,又不若嗣君躬亲听览,以守先业之为大孝。故古今异时,宜此礼之不行于后世也。”
原文 子曰:“上好礼,则民易使也。”
今译 孔子说:“如果居上位的人喜好礼节,那么老百姓也就更加容易役使。”
张居正讲评 礼,是尊卑上下的礼节。孔子说:“有国者常患民之难使,然民之难使,由其不知礼耳。盖礼所以别尊卑,辨上下,其节文度数之间至严至肃。若为上的心诚好之,修之于身,而视听言动必以礼;达之于政,而教训正俗必以礼。则等威辨而纪纲振,那百姓每都安分循理,而无敢抗违。不假刑驱势迫,而趋事赴工之恐后矣,岂不易使乎?若上之人,先自畏拘检而乐筒傲,则下皆化之,而僭逾凌迫,固其所也,岂民之难治哉?”所以说礼达而分定,有天下者所宜深念也。
原文 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
今译 子路问怎样才能成为君子。孔子说:“以严肃认真的态度来修养自身。”子路又问:“像这样做就够了吗?”孔子说:“通过修养自身来安抚他人。”子路又问:“那么像这样做就够了吗?”孔子说:“通过修养自身来安定百姓。通过修养自身来安定百姓,恐怕连尧和舜自身都存在缺点而不能做到呢!”
张居正讲评 病,是有歉于心的意思。子路问说:“人必何如而后可以为君子?”孔子告之说:“人之为学,不外乎一心而已。能庄敬,则此心惕励,而日进于高明;才安肆,则此心放逸,而日流于污下。必须静而存养,动而省察,使戒慎恐惧之心无时而少懈,则身无不修,而德无不成矣。君子之所以为君子者,以此而已。”子路问说:“君子之道大矣,乃止于如此而已乎?”盖以为未足也。孔子说:“这敬不但可以成身,乃人己合一之理。诚能敬以修己,而至于充积之盛,则己正物格,此感彼通。虽推之而至于安人者,亦不外是矣。”子路又问说:“君子之道大矣,乃止于如此而已乎?”盖犹以为末足也。孔子说:“这敬不但可以安人,乃天下为公之理。诚能敬以修己,而至于充积之盛,则处无不当,感无不通。虽极之而至于安百姓者,亦不外是矣。夫功用至于安百姓,岂易能哉?虽尧舜至圣,以钦明温恭之德,致时雍风动之休,而当时之民亦难保其无一夫之不获,在尧舜之心,犹有歉然不能自宁者矣。夫观尧舜且以为病,则修己以敬,岂不足以尽君子乎?”按,修己以敬,乃千圣相传之要,而尧舜犹病,实圣人无穷之心。人君诚能法尧舜之敬以修身,而推尧舜之心以图治,何患德不符于二帝,而世不跻于唐虞哉。
原文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
今译 原壤叉开双腿坐着等待孔子。孔子说:“年少的时候不知兄弟间的礼节,长大以后也没有什么能够传给别人的,年纪老了还不想死,这样就是对别人的伤害。”说完孔子就用拐杖敲了敲他的小腿。
张居正讲评 原壤,是孔子的故人,平素从老氏之教,放旷子礼法者。夷,是蹲踞。俟,是待。叩,是击。胫,是足骨。昔原壤见孔子之来,而蹲踞以待之,其疏放不检如此。孔子责之说道:“礼法乃检身之要,傲惰为恶德之尤。汝自年幼时,则任情傲物,而不知逊弟之道。及至长大,则蹉跎岁月,而无一善状之可称。今又老而不死,徒败常乱俗,为风化之蠹而已,非害人之贼而何?”孔子既责之,而以所曳之杖微击其胫,若使勿蹲踞然。圣人于败坏礼教之人,深恶而痛责之如此。
原文 阙党童子将命。或问之曰:“益者与?”子曰:“吾见其居于位也,见其与先生并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
今译 阙党有个少年负责在宾主相见的礼节中替人传话。有人问起他,说:“他是想让自己上进的后生吗?”孔子说:“我看到他站在成年人才应该站的位置上,又看到他跟前辈长者并肩行走;可知他并不是追求上进的人,而是急于求成的人。”
张居正讲评 阙党,是地名。将命,是传宾主之言。益,是进益。昔阙党之中,有童子者来学于孔子。孔子使之答应宾客,而传往来之命,或人间于孔子说:“传命亦非易事也。此童子必学有进益,故夫子使之为此,以宠异之欤?”孔子答说:“在礼童子当隅坐随行。今此童子,吾见其居于长者之位,而不循夫隅坐之礼;见其与先生并行,而不循夫随行之礼。夫为童子而不安其分如此,是乃进修无渐,积德无基,非求益者也。但欲凌节躐等,而速进于成人之列耳。故我使之给使令之役,观少长之序,而习揖逊之容,所以折其少年英锐之气,而令其日就子规矩法度之中也,岂宠而异之哉?”由是观之,可见圣门之教,虽以敏求为先。亦以躐等为戒。盖躐等,则欲速而不达;循序,则日益而不知,所以夫子亦自云下学而上达,为此故耳。学者,宜知所从事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