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谈到他1957年“戴帽”时的心情,难过虽然也很难过,可他又说略有庆幸之感,否则这一辈子就太平淡了,没有一点波澜。这话虽有些苦涩,却也真的讲出几分生活的哲理。
人,来世间一场,总该留下几个脚印。成大师、当大人物、干大事业,自然算是给人世间留下了脚印。但那毕竟是少数精英的人生。一个普通人呢?我看走一段坎坷的道路,受一点人间的苦难,可能就给人生积累了财富,留下了脚印。逆境总会有的,人生就是进击。莎士比亚借用他剧中的人物说:“逆运也有它的好处,就像丑陋而有毒的蟾蜍,它的头上却顶着一颗珍贵的宝石。”
据说鉴真大师刚刚遁入空门时,寺里的住持对他不甚重视,让他做了谁也不愿做的行脚僧。鉴真心里不大痛快,住持也看出了几分。
有一天突然下起雨来,住持便请鉴真陪他在寺院周围走一走,边走边拍着鉴真的肩头说:“你是想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呢,还是想做一个光大佛法的名僧?”
鉴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瞅着脚面沉默无言。
住持笑了,然后问他:“你昨天是不是在这条路上散过步?”
鉴真点头说:“我常在这条路上散步。”
住持低头看看地面:“你能找到昨天留下的脚印吗?”
鉴真肯定地回答:“不能。昨天道路干燥,平坦坚实,踩不出脚印来。”
住持很满意鉴真的回答,接着问道:“今天下雨,路湿泥泞,能留下脚印不?”
鉴真的脚走在泥泞中,恰好一步一个脚印,便微笑着说:“已经留下了。”
住持非常满意,也非常高兴地告诉鉴真一个道理:“泥泞的路才可能留下脚印,世上芸芸众生莫不如此啊!那些一生碌碌无为的人,没经历过任何风雨,就如同走在干燥坚硬的路面上,什么东西也留不下啊!”
鉴真意识到了住持让他做行脚僧的用心,对这次“雨中行”也恍然大悟。
道理说穿了都很简单,可是真正按照这个道理去做人做事,就不那么容易了。
我曾经抱怨过自己的命运,8岁就在日本人的株式会社里当童工,11岁参加了东北民主联军,虽没有到前沿阵地打过仗,但是“三下江南”、“四保临江”、“围困长春”、“辽沈战役”……都算是参战者。
转业到地方以后,识字不多,却偏偏爱上了文学,并于1956年出席了全国青年文学创作者会议,梦想成为一个歌唱新中国的诗人。可是,我不曾想过,文场也是战场,文学也同战争一样,有中弹倒下的时候。1957年,就是因为写了几首批评官僚主义的诗,被打成了右派分子。往日的荣耀统统离我而去,“红小鬼”于一夜之间变成了“黑小鬼”,被打入“另册”。后来“发配”西北,一去28年,直到1978年底才获得改正。
回想这一生也很有意思,11岁参军时,首长们都喊我“小鬼”。我不高兴,明明是个活人,为啥要喊我“鬼”呢?后来见凡是年岁小的,首长们一概叫他们“小鬼”。有人对我说:“叫小鬼是省略了一个字,应该叫‘红小鬼’。”后来叫常了,听惯了,慢慢也就习惯了,还觉得挺亲切。
1957年夏天,有人开始背地里称我“右派分子”了。我一百个想不通。我11岁参加革命,家庭出身好,父亲是革命干部,本人历史清白,没犯过错误,没受过处分,原本是“一张白纸”,怎么经过党的11年教育,倒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那几首讽刺诗,讽刺的都是坏人坏事呀!再说,国民党的战犯、中国的末代皇帝,本来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可是经过改造、教育、感化,他们都拥护社会主义了,有的还当上了人民代表、政协委员、政协常委,这说明党很伟大,把曾经反对过自己的人,改造成拥护自己的人了。可是出身好、吃革命“奶”长大的红小鬼,怎么经过党的11年教育,倒成了右派分子?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是没读过书的穷孩子,革命部队把我培养成作家,国家还给了我许多荣耀,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缘故是什么呢?
不过我读了鉴真大师“雨中行”的故事,特别是我的逆境人生,使我在社会最底层生活了几年,饱尝了坎坷与辛酸,加深了对社会、对历史的感性认识,熟悉了各种人群,特别是底层大众的宽容与善良。这些都拓宽了我晚年的写作空间,开阔了我审视大千世界的眼光。我觉得我比同年龄、但阅历比我简单、经历比我顺利的人,写作的时间、内容、深度,都可能长些、广些、深些。有一位散文写得非常精彩的副刊编辑对我说:“你写那些有历史感的散文随笔,有沉重的时代的重量,真实可信,读了你的这些文章,有感同身受的体验。”
听来这是一句很平常的赞扬,可是我特别满足,我觉得这就是“命运的泥泞”给我的恩惠,它让一个平常的人也能留下几个脚印,也能给人们一些思索。
我这样说,并不等于人生需要冤假错案,冤假错案是一百个要不得的,它可能对人有一定的磨练作用,但是代价太高,不是一个让人有尊严的“学校”。制造过冤假错案的人要反省,要接受教训,尤其是不能赖账。社会在不断地进步,我希望再没有人去重复我的命运,也希望比我年轻的人,留下比我更美丽、更有价值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