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港离我家近,想去就去了。有时只是想出门走走,上路了才问自己:到哪里去呢?就想起了靖港。去了也只是逛逛,或吃碗小钵子甜酒,或买包香干子,或提回一个木桶,或闲逛半日空手而归。即使空手回来,也没有白去。
有回我蹲在一家秤店里,看了足足两个多小时。我的时光仿佛倒回了三十多年,又成了那个在乡下懵懂度日的痴童。小时候,村里来了补锅的,修锁的,阉猪的,收破烂的,炸爆米花的,我都会围上去看到底。不光我们小孩子看,大人也围着凑热闹。不知看过多少回的把戏,总是百看不厌。可做秤我却只看过一回。我家乡把做秤叫“麻秤”,大抵是说秤杆上星星点点吧。“麻”字成了动词,用得巧。
秤店的吕师傅年届古稀,做过六十多年的秤了。我说很小的时候,看过一回“麻秤”。师傅做上门工,带着行李,在我家堂屋,忙了一天。吕师傅听懂了“麻秤”的意思,说得至少一天工夫。
我俩的聊天很随意,有时甚至是他自言自语。于是,我便听了一耳朵“麻秤”的掌故。靖港的秤过去很有名,莫说长沙的大店铺,远地方的秤也是这里去的!没别的巧,就是准。秤要准,人要正。做秤跟做人,一个道理。
吕师傅说的远地方,不知远到哪里。我也没有细问。回头望望街巷的游人,听得有外地口音。他们大概就是远地方的吧。靖港的名气越来越大了。我前几年来靖港,耳边还尽是长沙话。
吕师傅说,靖港人过去生意做得大,有很多大老板。靖港的人也公道。就说这秤吧,那可是个大事。尺用久了会短,斗用久了会少,秤用久了会轻。靖港的大店铺,换新尺、新斗和新秤,都要请戏。远近的人来看戏,就知道谁家铺子换家伙了。就像现在的人做广告,告诉人家我们铺子永远是公道的。
“那没有一个奸猾的生意人吗?”我问。吕师傅说:“靖港人的规矩是只要谁家的秤、斗和尺有鬼,叫人擒到了,那要受罚的。受罚也是请看戏,还要到关帝庙里烧香请罪,供上猪牢三牲。我只知道有这个规矩,到老没看到过罚戏。靖港的人,就像我这秤,公平公道!”
吕师傅不时提起刨着的秤杆,眯起眼睛瞄,就像随时要射击。我想起小时候奶奶看作宝贝的那把老秤。我家那把老秤能秤两百斤谷子,村里人公认它是最准的。邻里间秤出秤进偶有口角,都说:拿五奶奶家的秤试一试!我家爷爷排老五,奶奶便是五奶奶。
我看那把老秤,却很像鸟枪。我有些顽皮,喜欢趴在门槛上,端着老秤啪啪地放枪。屋前坪里的小伙伴纷纷中弹,一个个倒在地上英勇牺牲。我每次都是正玩得起劲,被奶奶狠狠打几巴掌:“秤要是不准了,打死你!”
我问吕师傅:“那些电子秤、弹簧秤,真没有您老的老秤准吗?”
吕师傅笑笑,说:“人准,秤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