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出生于清朝末年,十八岁那年娶了邻村的我奶奶,立誓要让老婆孩子过上有田有房有牛的好日子。在那个战乱不断的年代,能保全家人的性命就是福分了,哪儿来闲钱买房买地!
新中国成立后,爷爷分到了地主家的三问房、一个院子和两亩薄田。这场革命,一下子让爷爷的梦想实现了一大半。翻身农民得解放,此时,爷爷的心情就像那首轻松明快的歌:“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民主政府爱人民呀,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爷爷的理想变成一串吊在梁上的绿宝石一样的葡萄,只要他努力跳起来,伸伸手就能碰到。正值壮年的他打小工、做买卖、拾粪,只要是能赚钱的营生他一项不落,没曰没夜地干。第一次为自己的未来而奋斗,爷爷像一头猎豹,使出浑身解数,向着目标奋勇冲刺。每天晚上,爷爷坐在土炕上借着油灯发出的微光,小声地一分…毛地数钱,把起了皱、折了角的钱小心地捋平,一摞一摞摆在炕桌上。日子在爷爷的汗水中一天天过去,钱摞得越来越高,爷爷的脸也随之一天比一天舒展。
终于攒够了买一头牛的钱,爷爷和大伯踏着清晨的薄雾,心情像初春里刚抽芽的麦子,欢快无比。他俩早早到了牲畜集市,看牙口、摸皮毛、观四蹄、查粪便、问价钱,这头不行.那头太贵,摸摸这,看看那,恨不能把头伸到牛的肚子里瞧个仔细。钱在身上都捂出了汗,却没有看上眼的。随后,爷爷独自一人去了更远的集市。
奶奶在家等得心慌,直到家家户户的房顶上冒出缕缕炊烟,才望见爷爷手牵一头黑牛出现在村口。落日的余晖映在爷爷和牛的身上,爷爷像喝醉了酒的人,步履飘然。遇见村里人,爷爷故意把脚步放慢,声音高亢地与人打招呼。“呀,老李,什么时候买牛了?”“嗯,今晌才买的。”“你可真行!这下美滋了吧。”“那还用说!”“这牛不错呀,脑袋健硕,身体强壮,四蹄有力。”“那是当然,是我千挑万选出来的……”那天爷爷在家喝醉了,硬要到牛圈里去睡,奶奶怎么说也不管用。接下来的几天,爷爷牵着他的牛,满村子里转悠,恨不能拿大喇叭喊。听奶奶说,爷爷对他的这头黑牛呵护备至,比对他的四个儿子还好。
有了田地、房屋和牛,还有四个虎虎生威的儿子,爷爷从没有过这样的自豪、满足、幸福。
世间的事谁能预料!不久,农村开始进行合作化改造,田地和一切劳动工具全要归公。爷爷的牛才买了不到一个月,就这么归公了不等于割他身上的肉吗!爷爷把牛藏在屋里,吃住一室,寸步不离。爷爷迟迟不愿把牛归公的举动拖累了村上的改造步伐,忍无可忍的村干部带着几个壮汉,在爷爷眼皮底下硬生生地拖走了牛。
爷爷的精神圣地山一样顷刻间轰然倒塌,万分悲痛的爷爷瘫倒在床上,整整一个星期不吃也不喝。没有人提过爷爷是怎么从痛苦中挣扎过来的。后来我问过爷爷,他笑笑说,过去的事记不得了。
从床上爬起来后,爷爷给全家立下规矩:不许家人再提黑牛的事,他也再不去看那头还没熟悉他家牛圈的黑牛。谁要是无意中提起黑牛,爷爷的脸立刻由晴转阴,阴得都能拧出水来。
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了村子。包产到户那会儿,爷爷的儿子全离开农村到城里工作了,落了城镇户口,爷爷家只分到两分地。年轻时的梦想又在七十多岁的爷爷心上抽出希望的苗。
重活不能干了,他就捡些树枝,在家刮刮砍砍做成椽子,积多了拿到集市上去卖,每回能赚个十块八块的。估摸单靠这一样活儿来钱太慢,他不顾奶奶和孩子们的一致反对,执意去帮人推独轮车拉土。晚上回到家,爷爷累得腰弯成了虾米,全身痛得直哼唧,可第二天照旧去,雷打不动,那意志堪比廉颇和黄忠。
爷爷就这样干了几年,攒了一千多元钱,又够买一头牛了。爷爷这一回下决心买头比上次还要好的牛。遗憾的是爷爷的理想赶不上新时代的变化,没等把牛买回来,农村就开始了大规模城市化建设,户口和土地全部归了城市,爷爷仅有的两分地也没保住。失去土地的农民还要牛干什么!种了一辈子地的爷爷,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像孙悟空似的摇身一变成了城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