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从格塞那一眼引起的。
战事一天天紧张,但格塞仍忘不了每天的晨跑。俄罗斯清晨里的气息和故乡格斯堡差不多。这天,他刚刚晨跑回来。便见两个党卫军押着一个苏联人往临时营地后的那片橡树林走去。这是去执行死刑。昨晚,这个可恨的俄国佬带着同伙袭击并炸毁了党卫军的一辆军车,党卫军却只抓到他一个人。此刻,格塞和犯人几乎擦肩而过,他向犯人斜扫一眼,但就是这一眼,使他猛然停住脚,急转过身来。
犯人的右手被抬起绑在后颈上,全身和脸上都是血污。看年龄,已过中年,但向前走,头是昂着的。他的左手习惯地摸揉着外套上部的一颗纽扣。就是这动作,使格塞一下子便断定这个人是谁了。格塞一生都忘不了他!
他,这个可恨的俄国佬,曾在球场上毫无道理地判过格塞的死刑,给过格塞一张死亡的红牌。那场比赛结束后,格塞曾冲上去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当时没有还手,仍是这样从容地左手摸揉着上衣的纽扣⋯⋯
这场足球几乎毁掉了格塞的一生!热恋中的姑娘离他而去,骂他是“被人逐出赛场的屠夫”。于是,他恨恨地永远离开了足球,进了军校。
今天,他终于落在了格塞的手里。格塞猛地一跺马靴:
“站住!”
去执行枪决令的两个党卫军咔地立定。
“巴尔斯,你一人跟我去就行了,我要亲自处决这个罪犯。”
“是,长官。”巴尔斯一举手。另一个党卫军转身向营房走去。
格塞,要报那红牌之仇。
橡树林到了。
巴尔斯停住脚,端起了枪。犯人也停住了脚,但没有回过头来。
格塞一边摘着手套一边走到犯人的背后。
“犯人,回答我,你叫什么名字?”
“还有这个必要吗?请吧,法西斯野兽。”
“回答我!”格塞咆哮道。
“我说过:阿廖夫。”
“哼,好个阿廖夫。我原来以为你这个布尔什维克多么坚强,可是你害怕了,连真名都不敢说出来。大名鼎鼎的足球法官安德列夫先生,你回头看看,站在你面前的是谁?你还认识吗?”
安德列夫回过头来,穿过记忆很快认出前面是谁了。两个人的目光顿时相撞。这一刻,两人都有一个奇怪的感觉,眼前的一切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足球和足球场,具体到那一场对两人来说记忆都非常清晰的比赛。
安德列夫抬头望了望天,然后闭上了眼睛,说:“格塞,我是安德列夫。可你身上的这身军服让我看了恶心!我认识的格塞只是那个出色的德国前锋格塞,我想那个格塞早已死了。那个作为球员的格塞如果不死,决不会堕落成为一个践踏着别国领土的法西斯匪徒⋯⋯”
“闭上你的臭嘴,我不是来听你这些的!我只问你一句:那场球,给我的那张红牌你亮得公平不公平?”
安德列夫沉默了片刻。
“你说呀!在球场上你不是以公道著称的吗?你还是拿出裁判的身份说,可你要记住,不要昧着你的良心!你们不是最讲良心吗?”格塞逼近他的脸。
“好,我说,以我一个裁判的良心。那张红牌,公平,太公平了!”
“混蛋!!”格塞拔出手枪,顶住安德列夫的脑门。他气得要发疯了。
安德列夫笑了,“格塞先生,是不是再数着一二三,以开枪来逼我说‘不公平’三个字?”
“杀你还用什么一二三。告诉你,我委屈,我一直咽不下这委屈。我相信我这委屈也会折磨你,因为你曾是一个公道的裁判。既然你如今不再公道了,也就证明你的确并不公道。对不起足球的,是你!请记住,这就是你死前我要告诉你的。”格塞大踏步退后,向身后的党卫军一挥手,“巴尔斯,执行吧!”
“请。”安德列夫说,转过了脸去。
巴尔斯慢慢举起了枪。
瞄向安德列夫的枪口有些晃,迟迟没有开枪。
“巴尔斯!你这个混蛋,为什么不开枪?”
“报告上尉,我有话要问他。他判你的那张红牌有误。”
“你?你怎么知道那场球?”
“报告上尉,那场球我看了,我是个球迷,那时正读中学。”巴尔斯一边仍举枪瞄着安德列夫,一边回答道。
格塞一愣,朝他将手套向下一甩,示意他先放下枪。安德列夫也有些吃惊地回过头来。
巴尔斯对安德列夫发问了:“第一,守门员扑那个球和格塞上尉铲射那个球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里,你已判了此球进球无效,再罚他红牌是否过分?第二,据比赛期间的报纸说,你踢过前锋,性格也曾是暴躁的,那么请问,当赛后格塞上尉打了你一个耳光时,如果你判得正确,为什么你对记者说‘我理解他的心情,请不必指责他’?假如我没猜错的话,你对这红牌判得有愧,是不是?”
安德列夫盯着巴尔斯半天,说:“你是个很不一般的球迷⋯⋯现在我来解答一下。”他用那只左手捡起一根树枝,吃力地在地上画起了比赛的示意图。左手太不方便,树枝头太秃,线画得不清,弯弯曲曲。格塞和巴尔斯也马上蹲下来。格塞鬼使神差地从腰上拔出匕首,把安德列夫手中的树枝接过削尖,看了一眼他绑在脖子后的右手,竟把那绳子也割断了。巴尔斯则接过树枝,重新画了个长方形的球场示意图,然后把树枝递给了安德列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