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喜欢的人,与喜欢你的人,是一个洋人的话,你会怎么办?
我姓殷,叫殷囡囡,父亲是个老学究,此刻仍在大学里占一教席。五年前因我拒绝念中国文学,被他训到现在。故此大学毕业后回到家来,我都不敢告诉他关于彼得·因斯堡的事。
彼得与我交往了好几年,因为他是英德混血儿,便不敢把他带出来亮相。妈妈出来见过他一次,开头对他的印象很不错。
“他是来度假吗?”“不,他有心迫我,现已在银行找到一份工作,打算留下来。”
“你要同他交往?”“是。”母亲面有难色:“囡囡,我们只有你一个女儿,我既不会英文,又不会德文,多了个洋女婿,撇下别的不说,单是平日语言交流上,就够困难的,他打算学中文吗?”
“妈妈,彼得无意做中国通,也无意做传教士,不,他不打算花十年时间学中文。”
“岂有此理,他什么都不想,就想拐我的女儿?”妈妈的眉头一直皱着,彼得当然看出来了。
这已是大半年前的事,之后我就不太热心,也不再打算引他见父亲。彼得很不满意
”你想把我藏到几时?到结婚那一日?我不能做殷老爷的黑市女婿呀。”我也很为难。
而妈妈每隔一段日子,就会一脸愁容忧心忡忡地问:“你还同那洋人交往?囡囡,咱们殷家书香世代,你太外公还是清朝的翰林,,你同洋人交往,不可以的。”她声音发抖。
”不可以?”我吻她的额头,“不可以也得可以。”没几天,东窗事发。
那天下班,我就觉得势头不对,也没吃几口饭,就想溜开。但是父亲叫住我:
“囡囡——”他在生气的时候,常常呼吸不大畅通,因此说话像打闷雷,轰轰轰,声势惊人,然而往往听不清楚他实际想说什么。
“嫁——洋——人?”他拍着台子,像是要阻止八国联军攻打圆明园,“我活着一天,你不用想嫁洋人!洋人前脚进我殷家,我敲他前脚,后脚进我门,我敲他后脚!洋人——“他指着我,他唯一的女儿,咆哮。
我眨眼。妈妈戏剧化地用手帕捂着脸:
“囡囡,我不得不告诉你爸,他总得知道呀。”出卖了我,在时机未成熟的时候妈妈出卖了我。
我同父亲说:“你有话好好地说,我又不聋,这样大喊大叫,会惹得自己血压高。”
他气呼呼地坐下:“你要嫁洋人,除非与我脱离关系!”
我问父亲:“为什么不准我嫁洋人?总得有理由呀。” “不准就是不准!”我没好气说:“爸,这种话在今日是行不通的了。”“异族婚姻,能维持多久?”他又一炮轰来。
“同族也不一定白头偕老,在这个年代,谁也没想过从一而终,不过是越长越好,多长久就多长久。”
他气得大叫:“呀——这洋人——”我忍不住:
“爸,他名叫彼得·因斯堡,人家是机械工程科博士,精通三国文字,并不是未开化的长毛。”
父亲抓住小辫子:“他不懂中文有什么用?他会同我下围棋吗?他会陪我们吃早茶?他会跟你妈说苏州话?啊?”
“无理取闹。”我不悦,“你不能要求他是一个白皮肤的唐伯虎,而且他陪我就够,不必陪你们。”
“我不是汉奸!”父亲叫。我笑:“爸,你越来越胡闹,真像老顽童,女儿嫁外国人,就等于你是汉奸?这是哪一国的公式'”
“孩子,”他说,“爸这么疼你——”
“我知道爸妈疼我,你们会喜欢他的,给我们一个机会好不好?”我放软声音。
我与彼得商量:“看样子如果你不在短时期内做中国通,我们是不能结婚的了。” 什么?”他气得怪叫起来,“我离乡背井地来到这里,听的便是这种话?囡囡,我想还是跟你爸脱离关系的好。”
“好好好,你们把我夹在当中折磨好了,我是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
“谁是猪八戒?”再谈下去也没用。
彼得·因斯堡一连几日都很烦恼,不肯去见父亲,怕父亲会逼他”叩头”。我根本没有法子说服他。母亲使劲做中间人,游说父亲:“……谁让你当初送她到加拿大?在洋人堆里待久了,难免日久生情……真与她脱离关系?她是我十月怀胎,辛苦带大的,我不依,那洋男孩蛮礼貌的,有学问……没辙,权且敷衍他,不然怎么办呢?”父亲长叹:“气数,气数。”
“叫他来吃一顿饭吧。”母亲央求,“大家聚一聚,人家一个人来到这里,举目无亲,为的也是咱们囡囡。”父亲不出声。
过一会儿,他说:“将来外孙叫我什么?他还能说中文?嘿,金发蓝眼的外孙,人家会以为我捡回来的。”我啼笑皆非。为什么深通外国文化的父母,对洋女婿,会这么闭关自守,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