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学开始的摘抄,多是思想火花、格言、俏皮话与景物描写,那时候我对虚构尤其是遣词造句的虚构充满向往,对真正的历史描述,无论是个体视角的回忆录还是群体思维的教科书都不太感冒。
大学毕业,做了编剧,才发现历史讲述的重要性,惶惶然去翻各种传记年谱回忆录。可读的多是导演演员的传记——《蛤蟆的油》《魔灯》《我最后的叹息》《好莱坞的黄金时代》,分别属于黑泽明、伯格曼、布努埃尔和大卫·尼文。相对比较容易被忽视的是戏曲曲艺艺人的传记,其实侯宝林、骆玉笙、顾正秋一个个的各有可观,每个人鳌里夺尊,一辈子都活到了玲珑宝塔十三层。
我尤其贪看新凤霞的文字,利落透彻,不离不弃,不卑不亢,《我叫新凤霞》《我当小演员的时候》《皇帝与新凤霞》……哪一本都有柴门犬吠风雪归人的那种让你欣慰的细节。她爱人吴祖光无限怜爱地作序,说凤霞最近进步了,自造的象形文字少了很多。
当然,他的凤霞偶尔还会闹脾气,吴祖光也要数落她,事后她会提醒他:“当面教子,背后教妻。”这八个字越琢磨越地道,坦白和温厚都在了。
然而,最早教育新凤霞的,自然是世道本身。
从小目送着父亲去妓院卖糖葫芦,苦营生,回来还没进家门,就在雪地咳了血,他就抓一把雪白血红塞进嘴里,觉得这样就能把血补回去。抓药,太贵了。
可是,朋友被宪兵队抓去,他追上去把自己棉袄脱给人家。他说是借给人家穿穿,人家出来还许还他呢。夏不借扇,冬不借棉——父亲就跟不知道这八个字一样,他总觉得别人比他更需要扇子和棉袄。
父亲柔弱善良,母亲就得刚强硬气。租房子想住个心宽,攒钱糊个四白落地,换上玻璃窗,房东也就赶他们搬家了。父亲要求情,母亲不让:“花钱住房,不领情分!”搬是搬,临走得把墙纸撕光,玻璃砸光,这叫花钱住房,再花钱听响。
行走江湖,吃开口饭,总遇见惦记凤霞的恶人。凤霞娘成天拎了大铁剪子,陪着女儿走场子。谁家用那么大剪子做活呢,那就是用来拼命的。这种身份后来叫星妈,当时叫看桃的——就怕闺女被人当桃子,摘了尝鲜。真有汉奸憋着下手,先从认干女儿开始,凤霞娘的办法是带着孩子直闯人家府上,先找太太认干妈。干妈比干爹稳妥,那汉奸臊得再没敢来滋扰。
这样刚强的星妈,一辈子不能释怀的还是刚过门时,被婆婆如何给眼色,所以到老了还是爱唱那句戏词:“好难端你家里的饭碗……”
这样的父和母,这样的柔和刚,让新凤霞一辈子就活在情分里。她跟吴祖光结婚,是建国初期,要大摆筵席,天桥的穷哥儿们好姊妹都请来,管你是外八门的哪一门。周总理本来也要到场贺喜,可是,中央警卫局管不住这三教九流,问新凤霞能不能筛选筛选,她不肯,结果,总理只好在中南海遥祝百年好合了。
然而,旧时代不是个结实的罗网,凭性情确实能撞出一片天来。新时代就没那么好命了,不信你读读冯骥才采访编纂的《一百个人的十年》,说是十年,因为是“文革”,所以,一日长于百年。
开篇第一个故事,讲的是有个老师,跟同事显摆自己读的旧书,说毛主席被反动派追捕,如何藏水沟脱身,毛主席啊真英明。然后就被举报,被捕,恶毒攻击伟大领袖——那本书在哪里,找得出来吗?
那时候没有谷歌百度,老师博闻而不强记,想不出来,于是,入狱。他的大字不识的妻子啊,决心拾纸救夫。从乡镇捡拾废纸到省城,遇上人就问人家识字不识字,麻烦给念念刚才这几张废纸,有没有写毛主席钻水沟。冒着散布反革命谣言的危险,几年时光,她自己都能认得这些字了。然后,她和儿子住在堆满废纸的临时小屋里,夜里失火,母子俱亡。丈夫在牢里知道,厕所上吊,绳子断了,他摔倒的时候看见一张散页,就是讲的伟大领袖的水沟故事。他相信是妻儿用命换来的这张纸,管教看了说这是油印的,不作数,说不定是哪个反动派印的。
后来,“文革”结束,他出狱,到处叩头上访,终于遇上个书读得多的,说这是源自谢觉哉的《浏阳遇险》。查到了,清白了,故事结束了,灾难和指望,也就这样一起成了往事。
真正的荒谬,就经得起我这样剧透。
真正的荒谬,让新旧时代的苦涩,都显得没那么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