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礼。
同时毕业的还有伶俐。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二十六岁，将最好的八年用来读一个博士学位，也是一种虚荣吧。
人渐渐齐了。偌大的礼堂非常拥挤，我坐在位子上不出声，伶俐对我挤眉弄眼，她全家都赶来看她毕业，她太快乐了。我却觉得没什么意思。
仪式拖了三个半小时，终于结束了。我选了一角石阶坐下来，伶俐奔过来：“我介绍妹妹给你认识，玲珑！这是家明哥哥。”
她把一个女孩子推向前来。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我的灵魂渐渐苏醒起来。她有一鼻子的雀斑，一件翻领衬衫，一条粗布裤。她的头发是那么短，像个男孩子，身材也很细长。但是她美丽的眼睛却像她姐姐。
伶俐耸耸肩：“她叛逆，我对她没有办法。她连伦大入学试都不及格，事实上她从来通过不了任何考试——你们谈谈吧。”伶俐说完就走了。
玲珑看着她姐姐走开，然后她坐在地上，不出声。很久很久，她都不出声。
“你几岁？”我问她。因为我喜欢她。
“我没有名字，没有年岁，没有性别，你只要记住，我是一个考试不及格的人。”她答。
“我可没那么说过。”我吃惊地说。
我看着她，多么奇怪的一个女孩子。她倒是很心平气和的，说话一点也不像个叛逆的人。这种下了决定，毫不冲动的叛逆往往是最厉害的。
“你决心什么试都不考？”我问。
“不考。我没有读过高中。我只喜欢自己看书。”她说。
我笑着坐起来：“理论上你说得不错，可是你了解要看的书本吗？不明白的时候，有人解释吗？你选的书本准确吗？别忘了，在学校，会有专家指导你。”
她看我一眼，闪过一丝惊异，不出声。过了很久，她说：“我想你是十分热衷念书的。”
我笑：“我恨读书，我巴不得去放牛。”
“那为什么你还乖乖地念到博士？”她问。
“我不知道，我是个胆小鬼。”我说，“三千年来他们说人是要读书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你知道，我很迷信，所以读到如今。”
她很吃惊：“我以为你会快乐的，你看姐姐，她看上去像是已经得到了打开世界的钥匙。”
伶俐回来了，问：“你们两个说些什么？两个人程度差这么远，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抬头看她，才发觉这女人是这么地刻薄，她损害妹妹像英国人喝杯茶一样。这些年来，我竟没有看清楚她。她只不过拿了一张文凭，所有的人都得活在她影子底下，尤其是她妹妹。
我看玲珑一下。她薄薄的嘴唇牵动一下，仿佛是说：你明白了？
“我们谈得很高兴。”我淡然地说，“我正想问令妹今夜可有空，我要请她吃饭或者看戏。”
伶俐吃惊了，她看看我，又看看她妹妹。
“我们去跳舞吗？”玲珑问。
“你喜欢跳？”我问。
“我希望你会跟我跳舞。”她说。她就是这么地坦白。我说：“好的，我们吃完热狗就去跳舞。我在这里停车。那边有间小铺子，看到没有？奔过去，买四个热狗，两罐可乐。这里是钱。我在车里等你。”
她笑，拿着钱冲出去，像一只小鹿一般，快捷得不像话。我喜欢她的长腿窄肩膀，我真的喜欢。如果她是她姐姐，我早就约了她出去了，八年半也不会就此虚度。
问题是她姐姐不像她，她们两姐妹完全是两码事。
我只等了两分钟，她便回来了，抱着一大堆食物。我说：“我们赶回康河去坐着吃。”
我飞车过去，停好了车，我们找了一张长椅，坐了下来，把东西抖出来吃。她默默地吃着，整个人靠在椅背上，杨柳就在她头顶。她把面包皮剥下来分给鹅与鸭子。她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今日是我毕业日。
她说：“这是个美丽的地方。”
“美丽了几百年，美丽得有点疲倦。”我说，“我们在这边走走吧。”
她蹲在河边用水洗了手。我把手绢给她。
“你肯做我的男朋友吗？”她天真地问。
我看着她，笑了。我不知道。骗任何人都可以，骗她就显得残忍。而且谁说没有可能呢？但是我不知道。我要先找到一份工作，或者是可以的。
“你吃饱了？”我问。
她点点头。这个问题儿童，到了我手里，倒是很听话。
我与她到我宿舍去休息一下。我去冲了两杯奶茶，在房间里慢慢喝了起来，还有饼干。时间过得很快，一下子就过去了两个小时。我们喝着下午茶。这些都完了，在剑桥这种时间是不长的。
“我们出去给你买舞衣吧，然后去跳舞？”我问。
“好的，让我再坐一下。我喜欢这房间。很静，很清清白白，像一个读书的地方。”
我开车送她到女服装店去，她挑衣服很高明，一条厚厚的呢裙子，镶着漂亮的边，一件小背心。她一直问我：“行吗？行吗？”她是这么高兴。我在一角为她付了钱。她又买了一条项链，我也为她付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