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讨厌那个警察,从外表就开始讨厌起。
秃头、凸肚,还有……狐臭。他的制服,从来没有平整过,不是少了扣子就是绽了缝。有一次,我妈好心地要他脱下来帮他补,他竟然穿着已然发黄、到处是破洞的内衣,腆着肚子和一堆矿工在树下喝起太白酒,配三文鱼。
听大人说,他和主管不合,不但老是升不上去,而且分配的管区,就是我们那个从派出所要走一个小时山路才能到达的小村落。
他没有太太。据说是在基隆河边淘煤炭时,不幸淹死了。不过,有个女儿,低我两个年级,她应该像妈妈,因为没她爸爸那么胖,长得还算好看。
这个女儿,经常是我们那边的人送他礼物的好借口。春末夏初,我妈会到隔壁村落挖竹笋。看到他就会给一袋,说:“炒一炒,给你女儿带便当。”
过年。全村偷杀猪,那种没盖税印的肉,我父亲甚至会明目张胆地给他一大块,然后一本正经地说:“这块死猪仔肉,带回去给你女儿补一补。”
父亲这辈子最大的缺点。就是好赌。每年至少有一次。妈妈因为赌博这件事,和父亲吵到离家出走,不是呛声要“断缘断念”当尼姑,就是要去台北帮佣,“自己赚自己吃”,最后,通常都是我按照她蓄意透露给别人的口信,去不同的地方求她回来。
有一次,我受不了,把这样的事写在日记上,老师跟我说,可以写一封检举信给派出所,要他们去抓赌。
老师特别交代说:“要写真实姓名和地址,不然,警察不理你。”
不知道是老师太单纯还是我太蠢。我真的写了信,趁派出所的服务台没人的时候,往上头一摆,然后跑开了。
两三天后的一个周末,下课回到家,我看到那个警察开心地跟父亲以及其他叔叔伯伯。在树下喝酒聊天,他一看到我,就说:“应该是他写的吧,没想到小小的个头文笔却那么好。”
他竟然把我那封检举信。拿给半个村子的人观赏。
我被父亲吊起来狠狠地打,叔叔伯伯还在一旁加油添醋地说:“这么小,就学会当抓耙子,该打。”
最后拦阻父亲并且帮我解下绳子的,也是他。从那时候开始,到我离家到台北工作,在那段时间里,我再也没正眼看过他一次。
再看到他,是将近二十年之后的事。
那时。父亲因矽肺经常住院,有一天,我去医院探视,打开病房的门,闻到一股浓烈而熟悉的狐臭味,不用说就知道,坐在父亲床边的那个老人是谁。
他笑着问我:“还认得我吗?”
我心里说:“要忘掉你,还真难咧。”
他得意地跟我说:“刚刚我还跟你父亲讲你写的电影《多桑》,我眼光真的不错,小时候就看出你文笔好。现在,不但在报纸上写文章,还‘写电影’,写得这么出名。”
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父亲的告别式上。
那是一个台风天,跟大多数人一样,他全身湿透,比较特别的是,他还没拈香就先走到我的面前,嘴唇颤动好久,哽咽地说:“要孝顺你妈妈哦,你爸爸跟我说过,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妈妈……”
不知道是现场线香的味道太过浓烈,还是怎样,虽然靠我那么近,近到可以清晰看见泪水,顺着他深深的法令纹,流到下巴,我都没有闻到他身上有任何让人不舒服的异昧。
几个月前,我去一个大学演讲,结束的时候,一个孩子过来问我,认不认识某某某?他说,那个人是他的外祖父,就是当年害我被父亲吊起来打的警察。
他说,外祖父常放《多桑》的DVD给人家看,然后跟人家说:“那个警察就是我啦,那个吴念真记得我哦。”
他说,他外祖父死了,两年前的冬天。
出殡的前一晚,他们把《多桑》的DVD在他的灵前又放了一遍,因为外祖父曾经说,电影里的那些矿工都是他的至交,“万一那一天……他们一定会来帮我带路,跟我做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