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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论文里的母亲

4/5/2019 9:44:10 PM 人评论 次浏览

毕业论文里的母亲

入夏后的一个晚上,48岁的李桂珍像往常一样骑着电动车下班回家,屋里的桌子上多了个从外地寄来的快递包裹,里面有本浅黄色封面的册子。

寄件人是在云南大学读书的女儿,包裹里是她刚刚完成的硕士毕业论文——《母亲的故事:一个下岗女工的社会互动和自我建构》。

李桂珍在云南省西部一个城市的中学里担任宿舍管理员。这个总是窝在角落里拖地、洗校服、刷球鞋的中年女人,曾是当地一家大型军工厂里的播音员,就连附近乡镇的村民都听过她的声音。

如今,她只是社会底层一个不起眼的下岗女工,但25岁的女儿花了两年多时间,用4万多字,把她写在自己的毕业论文里。

母亲是一个柔弱的个体,大千世界中一颗毫不起眼的微粒

沿着坑坑洼洼的砂石路,车开进一个人烟稀少的山沟,最后停在一块三角形的空地上。

李桂珍下了车,看上去兴致不错。她指着前方说:“这就是我们工会,那个是舞厅,那个是电影棚,我的广播室就在电影棚上面。”

这一幕让站在旁边的女儿蒋易澄感到好奇。当时,这个云南大学传播学专业的研究生正在准备自己的硕士毕业论文,她要研究“三线工厂”职工的集体记忆。此次回老家参加父辈们的聚会,是田野调查的一部分。

蒋易澄是标准的“三线子弟”,她的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姨妈舅舅都属于一个代号叫“国营七矿”的铀矿冶炼工厂。

李桂珍和蒋易澄脚下的这块三角地,曾是整个矿区的中心。此次女儿回老家采访三线建设的事,她跑前跑后帮忙联系老同事,带女儿去退休人员安置点,让那些老人讲讲“采掘队大干多少天”的辉煌记忆。

蒋易澄最初并没有注意到母亲有些反常的举动。对她来说,母亲只是自己众多采访对象中的一个。但母亲在聚会中不同于平时的表现,让她开始好奇,为什么在家里有点敏感、一度不爱与外界接触的母亲,重回“七矿”后那么开心、健谈?她在那里到底经历过什么样的时光,离开矿山后又遭遇过什么打击?

回到学校后,蒋易澄去导师的办公室里汇报论文进展。聊天时,她无意中提到母亲下岗后争取权益以及出去打工后心理上的变化。坐在对面的导师听了眼睛一亮:“这反映了人的自我认知的发展。”导师推荐她回去读读美国学者乔治·米德的《心灵、自我与社会》这本书。

“人的心灵和自我完全是社会的产物。”书里有这样的论断。

蒋易澄开始重新审视这个最熟悉的采访对象。“母亲是一个柔弱的个体,大千世界中一颗毫不起眼的微粒,但为什么此刻看她竟觉得她如此强大?如果时代洪流总是将人左右,让人无奈,但人也是可以反抗、适应和改变的。”她在论文中写道。

这个年轻姑娘意识到,自己本来要探寻的“七矿”发展、变迁历程,其实早就与母亲的命运交织在一起。但蒋易澄并没有告诉母亲,自己论文中的主角已经换成了她。

那时觉得“啊嘛太幸福了”,后来才知道生活不是这样的

那曾是李桂珍最舒心的一段时光。20岁接父亲的班,在中央直属企业里当播音员,挣得比地方上多,穿得也时髦:下面一条紧身氨纶裤,上面是鸭蛋绿的长款西服,头发高高地盘起来,“还是挺好看的”。

厂里的年轻小伙子开始行动了。那个年代追女孩的方式还算朴素,有忙着给她占座的,有抢着帮她抬水泥的,还有把存折拿给她看的,但他们最后都输给蒋易澄的奶奶。奶奶每天早上守在自家窗口前等着李桂珍经过,招呼她进屋吃早点。不知道吃了多少碗有荷包蛋的面条后,这个厂子里众人瞩目的姑娘成了她的儿媳妇。

改变首先是从蒋易澄出生后开始的。女儿3岁,该送幼儿园了,可矿区的老师怕铀辐射,走得没剩下几个。没办法,李桂珍办了停薪留职,陪女儿去市里上幼儿园。那时她才26岁。

家里少了一个人的收入,顿时有些捉襟见肘。年轻的李桂珍也不习惯当闲人,她在公园旁租了间房子开饭馆,铺面不大,只有五六张桌子,独创的清蒸鸽子这道菜在当地颇受欢迎。可好几次中午忙完生意,回头一看,女儿不见了。

正哭得稀里哗啦,饭馆里的小工追出来:“老板娘老板娘,孩子在被子后面睡着了。”

担心孩子有一天真会丢,李桂珍把饭馆关了。

“女人嘛。”她用这3个字结束感慨。可有一件事是真后悔了,女儿7个月大时她参加成人高考,录取通知书来了,可孩子吃着奶,丈夫又老出差,考虑几天,她最终没有去学校报到。

“她总讲‘为了你牺牲很多’,我心里就会不爽,干嘛老怪我?后来理解了,她有她的无奈,这个对她太重要了,她就是因为没有文凭被别人看不起、被各种‘卡’,所以她才不断强调让我接受教育,成为人上人。”蒋易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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