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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父亲

3/26/2019 10:28:25 PM 人评论 次浏览

同学们常常用我的名字编歌谣讥笑我:“天福天福,过年无肉;天福天福,穷得没裤。”

我很气愤。但他们唱的都是实话儿,我家里太穷。住在生产队废弃的仓房里,祖母、父亲和我相依为命。另外还有一群饿得吱吱叫的老鼠。

父亲驼背又哑,他却也懂得疼我。父亲每次去镇里帮那几家饭铺洗碗扫地,都会带回来一些零碎的黄馒头和剩菜。我年幼饥饿,根本不在乎那些残羹淡淡的馊味,以及老祖母楚楚的泪光。我狼吞虎咽着,然后再一根根手指头都舔干净。

那天班主任宣布我们四年级在儿童节集体大合唱,教室里热闹起来,大家都兴高采烈地交谈着议论着,调皮鬼也趁机忙着小动作。我默默地将头耷拉在抽屉里,不敢看人。因为我没有白衬衫和红领巾,出不了台面。

回家我摔下旧书包便冲着祖母大嚷大叫起来。这时父亲兜着一包物什进门了,脸上堆着一种憨憨的笑。父亲觉出气氛不对头,咿咿呀呀比画着问祖母,然后将怀里的馊食物一件件掏出来,往我手里塞。

我扬手劈下去,泛黄变质的饭团包子满地滚,散落在墙旮旯的尘屑里。祖母掩着面,踽踽进房,我看见了眼泪从她指缝中间溢出来。父亲笨拙地捏着枯手,怔怔立在那里,一脸茫然。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父亲早出晚归,连午饭都很少看见他的影子。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在干什么。我心情不好,也懒得寻他。

班里排演训练的时候,我就偷偷地溜到校园后的树林中,独自躺在水库坝顶,咬着草叶,听周围各种各样的鸟叫。六一节是个雨天,我仍然躲进那片林子里,远远地看着同学们衣着整齐地列队进场。没多久便听见旧礼堂内传来嘹亮喧天的锣鼓声和合唱。雨点胡乱地砸我,补丁摞补丁的衣裤贴在身上,后来我分不清脸颊上流淌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秋凉了,小镇也渐渐萧条冷清起来。我睡眼惺忪地去学校早读,周围的人稀稀落落,如同瘌痢头上的毛发。拐进小巷,油条店门口密匝匝挤着一堆人,吵嚷着,尖叫着。

隐约中有我父亲的声音。

我拼命拨开人群往里面钻,果然父亲在人群中央,油条店那个中年妇女揪着我父亲的胸脯,骂骂咧咧地推搡。她说大清早的,只有这个哑驼子从她店门口蹭过,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然后她的红钱包就没了。

父亲驼背干瘦,在肥胖的老板娘面前,显得丑陋至极。父亲双手舞动指划,发出一种喑哑杂乱的争辩声。大家骚动着,有人愤怒地叫骂“贼骨头”,有人说“揍他,揍死这个哑驼子”,这时我看见了一团污浊的口水,啐在父亲脸上,并且沿着他那张刻满皱纹的苦瓜脸粘粘稠稠地往下滑,往下滑。

我脑袋里轰然巨响,一种狂怒和羞辱燃烧起来,我眼睛血红地环视人群,最后转向父亲,瞪着他。

父亲也发现了我,他拼命挣脱胖女人的手,朝我颠簸过来,拉着我,焦灼万分地说着只有我懂的语言,声音颤抖得可怜。

周围辱骂的锋头立马戳杀着我:野种贼崽子,爹偷钱崽接应……

我眼睛一闭,使尽力气推向父亲,父亲倒了,倒在油条店门口。头磕在青石台阶上,殷红刺眼的血从父亲额门涌出来。人们像过年过节像久旱逢雨像捡到金银像出了恶气申了正义一样,喜形于色。

父亲用手撑地,艰难地爬起来,他慢慢在额上摸一把鲜血看看,又慢慢抬头望我。刹那间,我看见了父亲深深绝望的泪光。

那一天我跑回家里哭了一整天,没有上学。

也就是那一天父亲死了。黄昏时我和祖母举着火把在山林里找到了他的尸体。父亲吊在粗树枝上,眼睛暴突,枯驼的身体弯曲僵硬,仿佛一把断了弦的弓,也仿佛一个触目惊心的大问号。

祖母搂着父亲和我,哭得没有了人形,她哽咽地告诉我:“天福,咯就是命!”

……

令我伤心的是,镇上裁缝张拐子没几天推开了我的家门,他说我父亲以前帮他干了两个月杂活,他答应缝一件白衬衫和一条红领巾给我的,一忙碌就耽搁了。然后张裁缝塞给我一小包东西。白衬衫灰蒙蒙的,只是红领巾非常鲜艳,红得像父亲额头的血液。

儿童节远去了,冬天快到了,父亲也已经死了,我用不着这些玩意儿。我将衬衫贴脸抱着,也将我可怜的父亲抱着,将我生命的全部抱着,轻轻啜泣。

更令我伤心的是,第二年老街拆建,我和一群顽童在油条店的残垣断基上玩耍时,我无意中从砖缝里翻出了一个油迹斑斑的钱包来,红颜色已经非常黯淡,钱包和一些零碎的毛票子被咬破了,鼠痕累累。

我尖锐地痛叫一声,别人以为我被蜈蚣螫了,都涌围上来。然后我带领着伙伴们,到处奔跑。满街满巷走家串户地对人们诉说一个驼背哑巴屈死的原委。我疯狂地唾骂他们,同时也被他们揍得鲜血满面,可是这一切我都不在乎,我只渴望自己十一岁的脆弱哀绝的声音能够惊醒地狱里沉默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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