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认为自己十分了解自己的妈妈。我的妈妈漂亮、贤淑,又坚强。在我眼里,妈妈是天下最伟大的女性。
那时,爸爸在学校教书,一周难得回家一次。妈妈里里外外一把手,将家料理得井井有条。
无论是对我和弟弟,还是对爸爸,妈妈都极温柔。那时的日子十分艰难,粮食总不够吃,因而,米粑便成了奢侈品。妈妈仍每月蒸一次米粑,给我和弟弟解馋。米粑是用筛下来的碎米磨成粉做的,妈妈不辞辛苦,白天在地里干活儿,夜里推着笨重的石磨将碎米磨成粉。推着石磨的妈妈是疲惫的,油灯下,总有一串串汗珠在她蜡黄的脸上泛着虚弱的光。但妈妈的眼神是快乐的,这快乐给了我和弟弟甜蜜的希望。于是,我和弟弟会围着石磨等待着。
妈妈每次做米粑都是做成六个,我和弟弟每人两个,剩下的两个,妈妈用手绢小心地包好,连夜送到学校去,好让爸爸吃上温热的米粑。妈妈从来没有尝过自己亲手做的米粑。妈妈说,她不喜欢吃米粑,吃了就反胃。
有一天,弟弟在吃米粑的时候,一只大公鸡到弟弟手上抢食,将米粑啄了就跑,妈妈追了好远才将米粑从鸡嘴里抢下来。米粑已经脏了,弟弟嚷着不要了。妈妈用水将米粑洗干净,自己慢慢地吃起来,她吃得那么投入,仿佛米粑是天底下最最美味的佳肴。也就在那一刻,我的眼睛湿润了,我读懂了妈妈那“不喜欢吃米粑”的谎言后面炽热的爱心。所以,后来每次蒸米粑,我都懂事地、固执地要求妈妈亲口尝尝。但妈妈仍然不吃。逼急了,她就说:“我和你爹每人一个,等我给你爹送米粑时,我在路上吃。”
那时的我已经懂事,猜透了妈妈是在推托、说谎。对妈妈强烈的爱使我固执地要亲眼看见妈妈吃过米粑才能安心。所以,妈妈又一次为爸爸送米粑时,我坚持跟了去。
一路上,妈妈的脚步是欢愉而又轻快的。那两个米粑被她包在手绢里,捂在怀里,似价值连城的宝贝。来到学校,妈妈推开爸爸的房间。突然,她一下子用双手捂住了我的眼睛。那手绢包着的米粑掉在了地上,妈妈没有去捡它,而是慌忙拉着我就往回走。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小心地问妈妈,但她一言不发。
那天晚上,爸爸回家后,我看见他跪在了妈妈的面前,说了许多请求原谅的话。妈妈第一次对爸爸没有了笑脸,第一次对他那么严肃。妈妈好久没有说话,直到后来才说:“离婚吧。”
妈妈的语气出奇的平静。
爸妈就这样离婚了。爸爸很快就跟邻村的一位寡妇结了婚,成了那寡妇三个孩子的爸爸。这时,我才隐隐品味出这桩婚事与爸爸那晚向妈妈下跪之间的因果关系。为此,我十分伤心,暗暗地哭了好几回。但我没见妈妈流过泪,她仍微笑地面对我和弟弟,仍极力将欢乐和幸福传递给我们。由这件事,我更加读懂了妈妈,读懂了她温柔内心里的刚强。
失去爸爸的家庭生活更加艰难。曾有一段时间,家里的粮食即将告罄。连续两天,妈妈再也不吃饭,而是看着我和弟弟吃。妈妈说,煮饭的时候,她已经先吃了。我立即明白了这是妈妈的谎言。那时,我12岁,已经知道关心妈妈了。我不能让妈妈饿肚子。于是,我偷偷地跑到生产队的红薯地里扒红薯,扒了一书包,欢天喜地地背回家。
我满以为妈妈会十分高兴。可谁知,我平生第一次挨了妈妈的打。
那一天,妈妈少有地严厉,打过我之后,她又抱着我哭了,一边哭一边告诫我:“宁可饿死,也不能偷东西,要堂堂正正地做人。”妈妈的话对我的触动很深,我明白了做人的准则,也更读懂了妈妈正直的品性,对她充满了钦佩。
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却是我万万没有预料到的,使自以为十分了解妈妈的我陷入了迷茫,我开始带着疑惑的目光审视她。
那是一天清晨,我和弟弟还没有起床,生产队长就带着几位民兵闯进了我家,说队里打谷场上的粮食昨晚被人偷了,他们怀疑是我妈妈偷的,要对我家进行搜查。听了这话,我十分气愤,我认为妈妈是绝对不会干这种事的,队长说这样的话是对妈妈极大的侮辱。但妈妈有些慌乱,她低声下气地向队长央求:“有话等孩子们上学去了再说吧,别当着孩子的面。”于是,妈妈催我和弟弟快起床,早早地就打发我和弟弟去上学。
走出家门的时候,我意外地发现门口的地面上撒了好些谷粒。这些谷粒像一条线,蜿蜒地向远方伸展。我顺着“谷线”往前走,七拐八拐,竟走进了打谷场。我惊呆了,难道妈妈真的偷了生产队的谷子?无论如何我不能相信。可连着自家与打谷场的“谷线”又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去上学,而是返回家,我想把事情弄清楚。回到家时,妈妈已被民兵押走了。我赶到生产队队部,正看见一位民兵往妈妈的胸口挂牌子,牌子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偷盗分子”。这四个字刺激得我几乎要跳起来,我不顾一切地冲过去,要将那牌子从妈妈胸口摘下来。生产队长拦住了我,呵斥道:“你一个小孩子胡闹个啥?”我大声叫喊:“我妈妈不会偷东西的,她不会!”队长冷笑一声,说:“我们有证据,不是空口说白话。”我扑过去拼命地摇晃妈妈:“妈,你告诉他们,你是冤枉的,你是清白的!”妈妈满眼是泪,喃喃地说:“妈偷了。”
这三个字无异于炸雷,我惊呆了,我傻了。
这是我的妈妈吗?是那个说“宁可饿死也不能偷东西”的妈妈吗?是那个儿子扒几块红薯就要痛打一顿的妈妈吗?那个刚强、正直、贤惠的妈妈竟然自己做了小偷!刹那间,妈妈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坍塌了。
妈妈被民兵押着在村子里游街,“偷盗分子“的牌子在她的胸前刺目地摇晃。她的手上拿着一面铜锣,每走一步,她就要自己敲一下锣,喊一句:“我是小偷。大家莫学我!”
锣声刺耳而沉闷,一下一下地响在村子的上空,也一下一下地敲在我的心里,使我的心发冷、发颤、发紧,不堪忍受的耻辱使我抬不起头来。
以后的日子,同学们经常耻笑我,说我是“小偷的儿子”,是“小小偷”、“小偷崽子”。只要与同学偶有不和,他们就会做着打锣的手势,一遍又一遍地怪叫:“我是小偷!大家莫学我!”每当这时,我除了用打架来维护自己的尊严外,再也找不到洗刷耻辱的方式。一度让我钦佩、让我崇敬的妈妈成了一座耻辱的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渐渐地长大了,但岁月并没有掩住妈妈那小偷的坏名声。推荐上大学、当工人,这一切好事都因为妈妈的污点而与我无缘。就是找对象时,妈妈那段历史也成了姑娘和我之间的障碍。我无法原谅妈妈给我带来的耻辱和阴影。我对妈妈的感情大打折扣,甚至生出怨恨:如果不是因为妈妈,自己一定不是这种窝囊的活法。
后来,国家搞“三线建设”,我主动报名去了大西北。我是为了走出妈妈那“小偷”的阴影,好重新拥有清白的人生。在那里,我结了婚,以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我将对家的思念与妈妈那段小偷的经历一起尘封起来。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的孩子也长大了。
去年冬天,妈妈一封信接一封信地催我回家,她说身体不好,恐不久于人世,希望有生之年能再见我一面。我这才匆匆地带上妻子儿女赶回老家。
回到家时,妈妈已溘然长逝,但遗体并未下葬。弟弟说,妈妈交代:就是死了,也要与我见上一面才能入土为安。
一位老头儿在妈妈的遗体旁长跪不起,竟是已经年迈的爸爸。我上前扶起他时,他泪如泉涌,向我讲述了一段隐藏三十多年的历史。
原来,当年到生产队偷粮食的并不是妈妈,而是已经再婚的爸爸。因为那位寡妇的孩子多,家里的粮食不够吃,为人师表的爸爸不得不去偷。在爸爸偷粮的时候,被巡夜的民兵发现了。民兵一路追赶,爸爸走投无路才躲进了我家。
“民兵找上门来的时候,我本来打算承认粮食是我偷的,但你妈拦住了我,她说,如果我偷粮食,我一定会被学校开除。那我以后无脸做人不说,失去工作更无法生活。她只是一个农民,大不了坏了名声,对生活没什么影响。所以,你妈妈揽过了所有的罪责。”爸爸哽咽着,满脸羞愧地说,“我负过你妈妈,但她却以德报怨,为我背负了三十多年坏名声,这件事使我一生良心不安。我愧对你的妈妈呀!后来,我几次找你妈妈,要求复婚,但她坚决地拒绝了。她说,‘你已经伤害过一个女人,就不要再去伤害另一个’……”
听着爸爸的叙述,我震颤了。妈妈呀,三十多年来,你为负心的爸爸背负着小偷的黑锅,遭受着世人的白眼,这需要有多么广阔的胸怀和多么无法思议的坚强啊!儿子误会了你30多年。等到真正读懂你时,却已经太迟太迟了啊!
我“咚”的一声跪倒在母亲的遗体前,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