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登高,极俗极艳的一种花,像浓妆艳抹却又怀揣着一切美好愿望奔波在滚滚红尘里的女人,再大的风雨也洗不去她的艳丽。她像火苗,有一颗始终朝向阳光生长的心。
第一次听到步登高这个欢天喜地的名字,是奶奶告诉我的。那时候家里很穷,院子里所有能利用的地方都被开垦种上了蔬菜。可即使这样,奶奶仍然在一些“黄金地段”里辟出一块地方,种上这种叫步登高的花。奶奶说:“种上步登高,会保佑我们步步登高,越过越好。”奶奶很虔诚,年复一年地种同一种花,仿佛种下了对未来的憧憬。
很小的时候,我们懵懂无知。母亲说奶奶是地主出身,让我们和她划清界限。于是,我们总拿奶奶当敌人,越是奶奶喜欢的东西,越是要想法子破坏掉。有一次,我故意绊倒了几棵步登高花,奶奶很生气地说我不懂事,然后把绊倒的花一棵一棵地扶起来,又用线绳绑在一根根小木棍上,看着她细致呵护的神态像是在照料婴儿。我躲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
奶奶是爷爷的第二个妻子,不是我的亲奶奶,母亲与奶奶常常剑拔弩张。爷爷在中间总是一言不发,他不管奶奶,也不训斥儿媳,不过只要爷爷一出现,战事就会稍微平息一些,毕竟母亲是有些惧怕爷爷的。但爷爷去世以后,境况就大不一样了,母亲没了顾忌,遇到不顺心的事就找奶奶的茬儿。奶奶也是个刚强的人,两人就你一言我一语,互相中伤,害得家无宁日。
受母亲影响,我对奶奶的印象一直不好。奶奶爱干净,整天拿着扫帚扫来扫去,母亲就说她是“扫把星”,把爷爷克死了,还把我们朱家的财运扫跑了。她们吵架的时候,我自然是帮着母亲。为了母亲,我甚至骂过奶奶。可是,母亲和奶奶之间也不完全是战争。母亲心情好的时候,对奶奶也会和颜悦色。那时候,我就会被允许去奶奶屋里。我是很乐意去的,因为奶奶有一个神秘的大箱子。
在我眼里,那就是一个百宝箱。奶奶总会像变戏法一样从里面翻出来很多好吃的,比如糖块,比如发硬了的糕点。奶奶拿着好吃的,一个劲儿地让我喊她奶奶。我使劲儿拨浪着脑袋,叫不出口。奶奶很伤心,却依然会给我吃。其实那些东西都是奶奶生病时,邻居们送过来的,奶奶不舍得吃,放进了箱子里。到最后,都进了我这个小馋猫的肚子里。
上初中的时候,我已经能够理性地看待奶奶和母亲之间的恩怨了。有一次,我看见奶奶拿着抹布不停地擦拭爷爷的遗像,眼里噙满泪水。那一刻,我情感的天平第一次倾向了奶奶。我忽然觉得奶奶很可怜。根据这里的习俗,死后只有原配夫妻才能葬在一起,奶奶不知会被葬到哪个孤独的山头上,与爷爷永世相隔,这是奶奶长久以来挥之不去的忧伤。
在我心里,奶奶一直都是很神秘的,因为她不会挣钱,可是却总能给我一些零花钱。奶奶是怎样攒下钱的,是一个谜。奶奶常常询问我的学习情况,如果哪次考试考了一百分,奶奶就会多奖励我一些零花钱。为了奶奶的这个奖励,我在无形中努力学习,这或许是我一直以来学习都很好的一个原因吧。
除了吃奶奶的食物和去领奶奶奖励的零花钱的时候,能和奶奶在一起说说话之外,其余时间我很少去她的房间。奶奶总是一个人呆在她的房间里,悄无声息。她唯一的乐趣就是和那些步登高待在一起,她常常拿着一个小板凳,坐在那些盛开的步登高中间,无声地晒着太阳。秋天,步登高却开得旺盛,它有不愿凋残的个性,似乎有个永远年轻的蕊,不断地向外绽放着花瓣,直到深秋,直到冬天来叩门的时候,它才极不情愿地谢幕。奶奶会将凋落的花瓣收集起来,放到她的黑屋子里,装点一下她晦暗的生命。整个冬天,奶奶足不出户。
为了能让我多陪陪她,奶奶会不停地翻弄她的箱子,不停地找自己藏起来的好东西给我。有一次,奶奶翻弄了半天,竟然找到了一瓶糖水罐头!看着我垂馋涎欲滴的样子,奶奶又一次让我喊她奶奶。我经不住那瓶罐头的诱惑,索性叫了一声:“奶奶。”奶奶开心极了,一把抱住我,喃喃低语着:“俺的好孙子,俺的好孙子……”然后盘腿坐在炕上,美滋滋地看着我吃。可是我吃了一口就吐了出去,罐头是苦的。因为放的时间太长了,罐头已经变质了。母亲知道了,一把抢过我手里发了霉的罐头,扔出去很远,一边大声地训斥奶奶,说她没安好心,存心要害我,要我以后不要再吃她的东西。母亲往外拽我,我回头看到奶奶哭了,混浊的泪水肆意流淌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
又一年,大片大片步登高开得烂漫的时候,奶奶去世了。临终前,她嘴里喃喃不休地念叨“步登高”三个字。在奶奶的家乡,步登高是心愿之花,死去的人如果用步登高花瓣铺床,生前许下的心愿就会实现,奶奶一生的心愿大概就是能和爷爷葬在一起吧?我们把院子里所有的步登高花都摘了回来,一瓣一瓣铺满奶奶的床。
艳丽的步登高为这个灰白的早晨带来了一丝暖色,它会引领奶奶步入天堂吗?
看着我们把步登高花瓣铺满了她的床,奶奶松了一口气,摩挲着我的头吃力地说着:“这下好了……孩儿……能……考上大学了……”我心头一震,没想到奶奶临终时最大的心愿竟是为了我这个不孝的孙子。当时我正面临中考,奶奶一直在为我祈祷,而我竟浑然不觉。那一刻,一股巨大的疼痛感猛烈撞击着我的心,我才感知到,我正在失去一位至亲至爱的人!我扑到奶奶身上,声嘶力竭地唤着:“奶奶……”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真心地喊她“奶奶”。奶奶微微翕动了一下嘴角,我知道奶奶是在微笑,奶奶在微笑中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下葬的时候,母亲愧疚地对父亲说:“娘生前命苦,俺没能好好待她。死后就让她享点福,咱把她葬到爹的坟上去吧。”
奶奶去世后不久,我顺利考取了县重点高中。全家人都相信,那是奶奶保佑的。步登高也就成了我们家的“家花”,年年都种。每年到了祭奠先人的日子,我都会摘下一大把放到奶奶的坟上,陪奶奶说说话。每一次,我都会在那些花瓣中间依稀看见奶奶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