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供暖的第二天,我雇了辆出租车,特地将中风瘫痪在床的母亲从乡下接到城里。
儿时的记忆里,母亲一直用她那并不高大的身躯为我们遮风挡雨御寒送暖。而今,疲于工作忙于家庭的我,也只是在冬天将她接到有暖气的城里,让她的冬天能够温暖些。
快70岁的母亲边看《三娘教子》边絮絮叨叨时断时续地说着外婆如何辛苦地抚养她和舅舅们的事。我接了盆水,准备给母亲泡脚,手一试,有些烫,想再加冷水时,母亲却连声说:“行了,行了,洗吧。”
脚板、脚后跟都结着厚厚的茧,还有道道裂纹,我来回搓了几次后,手硌得疼。不过,水真的有些烫呀,——是母亲怕麻烦我,还是真的已经没了感觉?
母亲的脚,给我留下了太多酸酸甜甜的记忆——
小时候,雪后和母亲一起出门,总喜欢跟在她后面:小心地踩着母亲那大大的脚印,满心里都是安全和温暖,脚印深深浅浅一串串,笑语轻轻盈盈一串串……
上中学了,12块钱学费,家里翻箱倒柜只凑合了4块8。“妈给我娃借去。”母亲说着抬脚就要出门。我说我也去,只有看到母亲借到钱我心里才会踏实。“我走得快,你跟不上的。”母亲很不耐烦地说,我还是跟在她后面。母亲大踏步地往前赶,似乎就是为了甩掉我。“我要到邻村你三姑家,呆在家里好好看门。”母亲回过头冲我摆摆手。晚上快10点,母亲才进了家门,笑容里却掩饰不住一脸疲惫。
我睡得迷迷糊糊,听见母亲和父亲说话,听到说我,就来了精神。“我今儿出去借钱,”母亲先开了口,“死女子要跟着我出去,我就没叫她跟着,咱做大人的把日子过成这光景了,低三下四丢人现眼,叫娃看见也难受。”
那一刻,泪水从我的眼角滑落到枕头上……
父亲一直身体不大好,母亲除了照管我们兄妹仨还得时不时照顾父亲。我们上学开销大,地里那点收入远远不够,母亲在农闲时就跟着村里的男人们到建筑工地挣钱。每每回到家里,母亲给我们做好饭,就瘫坐在椅子上一口也不想吃。休息一会儿,端来一大盆洗脚水,泡一会儿,就拿磨脚石使劲地搓着,发出很大的声响——盆里尽是泥土!
夏天,脖子上搭条已看不出颜色的毛巾,高挽着裤腿光着脚板,伏在水龙头上大口喝水;冬天,带着破棉帽和别的男人们一起挖土方,并为一点零星的工钱而高声嚷嚷!
这,就是我的母亲,我的为了生活而失去性别的母亲!
给母亲泡脚,泡出了苦涩或温馨的往事。
电视依旧开着,很热闹的画面。而母亲,靠在沙发上,闭着眼,一脸舒坦。我不停地搓着这双苦难的大脚,直搓得我泪水涟涟!
给母亲泡脚,还是在她中风后生活无法自理时开始的。母亲一向是很要强的,记忆中,她从没生过病,即使全家人都病倒了,她也能撑着照顾好每个人。起初,母亲一点都不习惯我碰她摸她替她干活,在她所有的努力都宣告失败之后,母亲一下子衰老下来。
我问她“舒服不”,她显得很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习惯于照顾别人却不习惯被人照顾的母亲!
记忆里,母亲似乎喜欢把自己搞得很忙很忙,每逢下雨不能出去劳作时,母亲就显得很烦躁。父亲说母亲,生就劳苦命,不会享清闲。母亲却说,一睁眼就得花钱,干坐着心里不实在。她甚至对老天爷发牢骚:就知道下、下、下,不停地下还叫人活不活?
印象极深的一次,母亲说,今晚好呀,停电了,啥也干不成了,能美美看一晚电视!刚说完,她自己就先笑了。
母亲总是为了生计在岁月的风雨中不停地奔来走去,——那是一双闲不住的脚啊!
母亲脚板大,踩得稳,干活时背着还不会走路的我,抖着晃着像摇篮;母亲脚板大,走得快,甩开身后的我,怕我承受难堪与羞辱;母亲脚板大,力气足,挑起本该属于父亲的担子依旧浑身是劲!
给母亲泡脚,我似乎又回到依靠母亲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