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爸三十七岁那年,才有了我。
作为那个年代里小镇上少有的文化人,无论怎么看,也不至于拖到这个岁数才结婚生娃。一方面,我爸骨子里有点文人的小傲娇,不肯随便将就。另一方面,我爸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由于医生的误诊耽搁了最佳治疗时间,留下残疾,走路有点跛,这也让他在婚恋市场打了折扣。于是兜兜转转,直到遇到我妈,才走进婚姻。
据说我出生的时候,奶奶一边高兴得合不拢嘴,一边又不无担忧地说:“你都这把年纪了,以后拿什么养活这丫头?”
我爸沉浸在巨大的喜悦里,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放心吧,我肯定会将这丫头养得白白胖胖。”
我爸在小镇中学教书。那时的小镇还很闭塞,会说几句洋文的老爸很洋气,也很有威望。作为镇上唯一的英语老师,他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学生。那时的他,在我眼里,高大伟岸,像极了春天里学校门口那棵高大的树。
我爸都计划好了,再过二十三年,等他六十岁退休的时候,我差不多也大学毕业,能够自力更生。所以他的任务是在六十岁之前,有个好身体,以及将教书育人这项事业做大做强,靠这份薪水养我长大。
可是,就在我上初中那年,学校新聘了一位刚毕业的大学生来教英语。起初,我爸没将人家放在眼里:“就一小毛孩,没半点经验,能带学生?”谁知第一次统考,人家小姑娘所带的班级不仅出了年级第一名,平均分也高出别的班级一大截。有学生私下里反映,我爸的英文读音与人家大学生比起来,太蹩脚了。发展到后来,有学生家长开始将自家小孩转到隔壁班级。
换班级的人数多了,学校领导迫于压力,只好又招聘了一名大学生,顶替了我爸的岗位。当然,我爸还是老师,只不过变成了在小镇最不受待见,经常被主课老师占课时的体育老师,薪水也跟着少了一大截。我爸很受伤,一夜之间熬白了头。文人的自尊,让他很想甩袖走人,可他不能。那时我才13岁,我妈刚刚下岗,这个家还需要他。
我爸开始琢磨副业。他在学校食堂给我妈租了个店面卖早点。每周轮到我爸主持早操大会时,他就会用大喇叭不厌其烦地宣传我妈做的油条大饼如何干净又美味。这时候,台下总会传来一片哄笑声。私下里,学生们越来越瞧不起他,更有家长认为,他不配为人师。我也渐渐开始为有这样的父亲,感到脸红。
有天我听到同学又在背后议论,回到家朝他发了一通火:“你下次能别打广告了吗?这样会让我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的。”
我爸愣在那,半晌,一个人进了房间。我有点难过。那个在我心里像树一样高大的父亲,正一点点被现实推着远离。后来的他,让我觉得陌生,且丢脸。我渐渐不再像小时候那样黏着他,一心只想早些离开这个家。
2
第一次真正离开,是我考到上海上大学。
那个暑假,我爸心情好到爆表,他乐呵呵地在校门口开辟了一家书店。那时距离他退休还有一年。有人在背后嘲笑他钻到钱眼里了,真能折腾。也有亲戚替他说话:“老蒋这样,还不是为了女儿。”
我当然知道我爸是为了我,可他就这样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让我觉得又尴尬又难堪。我都想好了,一上大学就申请助学贷款,周末去做兼职养活自己,不让他为我操心。
可那天晚上,当我说出心底的想法时,我爸一下子就急了,他生气地摆摆手说:“我还没老呢,就这么瞧不起你爸?你现在的任务是好好读书,别的什么都不用想。”
我还想说什么,他已经戴着老花镜坐在桌子前,埋头核算这个月书店的成本和收益,再也没有当年抱着我背古文和念ABC的文人风采。而我们之间,更是没了往日的亲近。他变得精明又世故,越来越像个商人,离我也越来越远。
开学前,我爸托人买了两张去往上海的车票。其实我的心里,是不想让他送我的。奈何他的兴致很高,我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那是我爸第一次去上海。我能感觉到他的手足无措。这些年,他在小镇也算个话题人物,但到了上海,他怎么就一下子怂了呢?我带他去找酒店,然后去学校缴费报到,领取物品,他像个无所适从的小孩,紧紧跟在我身后。看到别人的家长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他却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旁边,我不禁有些鼻子发酸。
第二天下大雨,我送他去车站,给他买了水果和面包。可当我将这些拿给他的时候,他却黑着一张脸说:“谁让你乱花钱的?”我积压在心里的委屈瞬间爆发了出来,和他大吵一架。吵完之后,我马上就有了悔意。这些年,他对自己向来都是这般吝啬,牙缝里省出来的钱都给了我。可我终究在接到他回到家报平安的电话时,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说出口。
靠着小书店,大学四年,我爸硬是没让我办助学贷款,每个月的生活费也会准时打到卡上。而我沉浸在大都市五彩斑斓的生活里,渐渐习惯身后有个可以让我依靠的家,习惯他替我遮风挡雨。
3
毕业后,我留在上海。
有天我在上班,我爸突然打来电话,说小城电视台正在招人,让我赶紧买票回去面试。我一口回绝,可他还是三番五次地将电话打来,让我再考虑考虑。次数多了,我有些不耐烦:“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那种小地方,没点关系,怎么进得了电视台?你能找到关系吗?”
我以为这番话会让他死心。没想到两天后,他在电话里兴高采烈地说:“丫头,我去找了二伯女婿家的远房表叔,人家和台长是老同学,说是能帮上忙。你赶紧回来,别耽误了面试时间。”我有些哭笑不得。他天真地以为,学新闻专业的我,进了电视台就有了铁饭碗。却不知道这些年,我在专业之外,自学了英语和营销,志向远不在一个小县城的电视台。
听我说完自己的想法,他有些怅然若失:“哦,那也好。可是回来不也挺好吗?”我没再给他时间继续探讨这个话题,找了个借口挂了电话。
我没想到,我爸第二天来了上海。
他下了车才给我打电话,有些怯怯地说:“你在忙吗?要是忙,我就在车站里等会,你下了班来接我可好?”
那会儿,我的事业开始初见眉目,整天忙得像个陀螺,压根就顾不上他。他也不急,每天做好饭菜在出租屋等我。三天后,我负责的项目顺利通过,心情大好,休假一天,带他逛大上海。那时他已经62岁,白发遮也遮不住了,走起路来好像更颠簸了,但他还是特意走得很快。同行的朋友夸他年轻,看不出年龄,这让他很是得意。晚上吃饭时,我收到升职加薪的邮件。他喝了点二锅头,情绪有些激动:“丫头,看到你能独立,我也就放心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想掉眼泪。
4
实际上,我爸对我,终究是不放心的。
后来的这些年,他比我妈还要操心我的婚事。天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居然在小县城找到那么多和我年龄相仿,且同在上海的小伙。那段时间,他几乎天天给我发短信,叮嘱我和别人见面时,要打扮得漂亮得体些。然后还不忘来一句:“爱笑的姑娘,运气不会差哦”。
我被他逗乐了。但我向来认为,爱情是命中注定,急不来。他的插手,让我有些厌烦。有时,我干脆懒得回复他的短信,任由他干着急。
直到那天,我接到我妈的电话,说我爸不知怎么脑子突然变糊涂,烧水差点烧着了房子。我不放心,急忙请假回家。他站在屋前的槐树下,像小时候等我放学一样,笑意盈盈地看着我,轻轻唤我的乳名。可他分明不是以前的他,佝偻着身体,眼神里没了神采。我妈说他现在时常忘事,认不出邻里乡亲,甚至有时也忘了她。
但我爸还记得我,他拉着我的手,叮嘱我早日成家。
我不肯接受,眼前这个老糊涂了的老头,是我爸。这些年,他如当初在奶奶面前说的那样,每天坚持锻炼,看起来比同龄人要硬朗很多。可是,他怎么突然就这么老了呢?好像一阵风都能把他吹跑。
我追着我妈问:“我爸的身体不是一直很好吗?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
我妈眼睛有些发红:“傻孩子,这些年,你爸就是不敢老啊。他怕自己一旦倒下了,你可怎么办?所以一直硬撑着装年轻,但都快七十岁的人了,身体到底还是由不得自己啊。”
我的眼泪就哗啦啦地往下掉了。
回到上海后,我开始认真经营一份感情,也开始每天在微信上和我爸唠嗑。其实我特别想对他说,亲爱的老爸,我现在过得很好,你可以放心地变老。但也请你老得慢一点,等我有足够的能力和担当,换我来养你。
真的,请你相信我。就像小时候,我相信不那么年轻的你,有能力养我长大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