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住院了,是平生第一次,八十三年里第一次。第一次的事情总是轰轰烈烈,这生病也是。父亲在一个中午的时间段里变成了一个黄人,从头到脚黄了,最可怕的是眼睛都变成了黄眼睛,这让做子女的我们惊出一身冷汗。送到医院,医生望闻问切,看看手,看看脚,看看头,再看看脸,说老人家胆管阻塞了,先住院再检查。
父亲刚躺下,医生来了,又走了,护士来了,拎了一大堆装满透明水滴的塑料袋,走近床沿就叫父亲名字,我们说是。护士看看塑料袋后对父亲说:“挂盐水了,手伸出来,左手还是右手,扎针了,握紧拳头,别看,好了,捏好。”父亲没有一句还价,像一个听话的孩子。
当晚,小辈们来看父亲了。孙女进来后,他趁着我们不注意,左手一招,把她叫了过去,在床头嘀咕了几句。说完后,孩子叫我出去,姊妹们跟着出来了,孩子一脸严肃地对我们说:“爷爷刚才说了,叫你们把奶奶接出来!”我们听后就窝火,母亲八十有二了,家里还有鸡鸭狗猫,都是事,都需要做。服侍,有我们,不睬。
第二天上午,父亲的另一个孙女来看他了,他也是一个招手动作,又是耳语了一番。孩子也要求我们出去,说爷爷叫我们把奶奶接出来。
我们没有办法了,将母亲接了过来。
母亲来了,母亲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直奔到父亲的床头,两只手捂住父亲的一只手,父亲的一只手就一直在母亲的手心里了。父亲的眼睛只是愣愣地看着母亲,母亲的眼睛始终没有移开过父亲的眼睛,好像有几分钟的时间,但都不说话。后来母亲抽出了右手,将手放到了父亲的光头上,由左至右摸了几圈,后又自右至左摸了几圈。母亲说:“都是油。”父亲嘿嘿一笑。母亲说:“打点水来,擦擦。”二妹立马送上脸盆送上水送上毛巾,母亲替父亲擦洗,父亲的头一擦更亮了。
父亲突然变得非常温顺,非常听话了。中午吃饭了,大妹家带来了几个菜,二妹家带来了几个菜,我妻子也带来了几个菜,有黑鱼汤,有猪脚。开饭时,我们往父亲的碗里放了几块猪脚,父亲浅笑着说:“牙齿咬不动了。”姊妹愕然:“这不是父亲最爱吃的吗?”我们劝母亲多喝点鱼汤,母亲说:“鱼汤昨晚喝过。”我们都不懂了,母亲一个人会烧鱼汤吗?我们相互望望,但不敢笑。父亲在母亲转身的时候对我说:“给你娘吃。”饭吃到最后的时候,母亲将鱼汤端给了父亲,对父亲说要喝光。我们都笑了。我们像是受到了鼓舞,感觉老夫老妻的恩爱也很美丽。
父親后来在胆管装了支架,黄疸一天天退去。这个时候父亲已经十四天不吃饭了,人瘦了一圈,医生建议喝点稀粥和汤。我们姊妹四个变着法子烧了各种菜肴、各种汤水,让父亲吃,喂父亲吃。父亲每次吃一两汤匙后就是吐,吐到吐清水为止,看着就心疼。医生说,吃了后要适当走路才好。我们劝父亲走路,说我们搀着你走。父亲不听,有时还要辩驳,没有力气跑不动,就一直赖在床上,而且乱翻身,被褥时不时地被父亲踢离身体,弄得我们夜间都不敢闭眼睡觉。
我们再次将母亲接了出来,父亲一见到母亲面孔就舒展,手脚就好像有了力气。那天中午的粥是母亲喂的,汤是母亲喂的,粥和汤父亲都吃了半碗,食欲明显强烈,食量明显提高。饭后,父亲向母亲主动提出,想走走路。母亲扶着父亲下床,搀着父亲的胳膊,慢吞吞地、一步步地走出了病房,走向了走廊,走到了楼梯的窗边,看见了窗外面的房子和大地。我们在父母亲的后面跟着、看着。我们跟得很慢,看得很仔细,想得很遥远。
后来,我们将母亲接出来的次数多了,父亲的病情也一天天好了起来。我感觉只要父母亲不分离,父亲的病情就会好转,父亲的精气神就会足些,比打点滴要管用。
我一直记得诗人袁雪蕾说过一句话:“所有的路,都用来回家。”所有的爱情呢?有人说,最后都变成了亲情。这话不错,父母亲到了这个年纪,亲情占据了大部分,但爱情还是有的,这个爱情叫做:长相守,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