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我们彼此生命中的雪,对方仍然看不见,然而这又如何?
我十一岁那年冬天,父亲去世。母亲仿佛并不悲伤,镇定自若地料理完父亲的后事,她便和以前父亲在时那许多个日日夜夜一样,每天早晨天不亮起来烧一锅热气腾腾的饭菜,然后下地干农活,喂猪和鸡,一直忙到晚上才有时间坐下来喘口气。
在我心里,我认为母亲的表现就是无情。母亲一向是个善良的人,没有了父亲,我才发现母亲身上有很多我不了解的地方。失去父爱的悲伤,对母亲的怨气,让我整日郁郁寡欢,和母亲之间的话也越来越少。有一次,我发现母亲静静地望着我的脸出神,见我看她,母亲又慌忙移开视线。我心想:母亲还是心虚吧,不敢面对我充满质询的目光。
一个早晨,我惊喜地发现大雪覆盖了大地。院子里坐着一个雪人,咧开大嘴笑得很开心。这自然是母亲的杰作,她一看见我,就笑着说:“看看,妈給你堆的雪人。开心吗?”我突然有些愤怒,我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怎么还能欣赏这么欢快的雪人的笑?我冷冷地看了母亲一眼,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母亲会有怎样的感受,我完全不去考虑,只觉得有一种释放的快感。
半夜梦到父亲,我惊醒过来。看见母亲坐在灯下,捧着父亲的照片,她没有流泪,但是眼里是深不见底的悲伤,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原来,母亲并不是没有悲伤,她隐藏起她的痛楚,只是为了能让我快乐,像每个有父亲的孩子一样快乐。因为我,她不得不坚强,毕竟生活还要继续,一个做了母亲的人,没有福气放纵自己的情绪。
第二天,院子里的雪人化了一点,但仍旧笑嘻嘻地坐着。笑着的雪人,心里藏着别人看不见的悲伤。我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母亲正在院里劈柴,我走过去揽住她的肩,轻轻地说:“妈,以后让我来帮你。”抬起头,我看见初雪般明亮的笑容在母亲脸上慢慢绽开。
多年以后,我读到刘亮程的这句话:“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落在母亲生命中的雪,我也许只看见了轻盈的几朵,其他的,或许还在黑暗中纷飞,或许在隐秘处冻结成冰,或许已经融化。
但庆幸的是,年少时的那个冬天,因为看穿一个笑着的雪人内心的忧伤,所以在失去父亲以后,我和母亲的冬天,过得并不孤独。
现在,母亲在老家度过她的黄昏岁月,我在远方的城市里为梦打拼。我和母亲之间唯一的联系是电话,絮叨的语言,向对方展现的都是碧空丽日的晴天。落在我们彼此生命中的雪,对方仍然看不见。然而这又如何?潜藏在心底的暖,会让那些在黑暗中纷飞的雪、冻结成冰的雪,化成清浅的溪流,滋养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