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里回到乡下的老家,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了。村里人睡得早,此刻都已进入了梦乡。又累又困的我,只想躺倒便睡,就像整日飘荡的小舟,终于来到了避风的港湾。
我的床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灰尘底下,是没有面也没有里的一床棉被,这样的棉被,母亲叫做被套。被套下边,还是不知哪年夏天铺的竹席,只要看一眼就觉得凉飕飕的。
我略略打扫下灰尘,就躺进了被窝。我把一半的被套铺在身下,一半的被套盖在身上,但还是抵御不了十二月的寒流。
人在饥饿的时候,想到的往往不是饥饿,我也常听到饥饿的人说起,何时何地曾吃过怎样的一顿饱饭。人在寒冷的时候,也常常会想到温暖。我一躺到床上,就想到给我掖被子的母亲,给我温暖的母亲。然而我的母亲,已在多年前独自地去了另一个世界了。
我一翻身,就有半个身子睡到了冰冷的竹席上。我想我小的时候是没有这样的竹席的,那时睡的是芦席,芦席也很凉,但我不觉得,因为我睡在母亲的怀抱,那是天下最温暖的地方。每到冬夜,母亲都会把我的双脚抱在怀里。她说像抱着石头似的,要焐到半夜才能焐热呢。
到我稍大一些的时候,母亲就和我分床睡了。我的小床是用干草铺成的,有一年冬天铺的是干青草,有一年铺的是干麦草,有一年铺的是干玉米叶,铺得最久的是干稻草。当稻子收割的时候,母亲就开始准备铺床用的稻草了,她把这些稻草放在场角,反反复复地晒。冬天刚到,母亲就用稻草给我铺床了,寒流来时,母亲还会为我加些稻草,把床铺得厚厚的。虽然我的小床不雅观,用母亲的话说,像狗窝似的,但很暖和,我就是在那样的小床上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冬天。
屋外,寒风呼呼地吹着,仿佛硬要把我吹进梦里。这是梦吗?我看到母亲又来到了我的床前。只要我睡在家里,总会在床前看到母亲的身影。母亲喜欢在我的床前走来走去,仿佛要看着我入梦,要听我梦中的呓语。冬天是这样,夏天也是这样。有一年夏天,蚊子特多,天也特热,而那时我们家还没有用上蚊帐。母亲就坐在我的床前,用蒲草编的扇子为我扇风,为我拍打蚊子。她一坐就是一整夜,真不知道母亲的白天是怎样度过的,我想她的白天一定比夜晚更加難熬。
又一翻身,寒风就钻透了竹席,像针一般直刺我的脊背。我知道翻来覆去的我,还没有睡着。
这时,我想到了朱自清的一篇文章,记得文章里写到孩子跟老妈子睡,做母亲的就没有放过心:“夜里一听见哭,就竖起耳朵听,工夫一大就得过去看。”每读到这里,我都会想起我的母亲。我夜里睡觉,仿佛没有哭过,不管白天受了多大的委屈,我都不会在夜里哭泣。小的时候不哭,长大后更不哭,母亲常常夸我省心。但是母亲还会在夜里,轻手轻脚地来到我的床前,轻手轻脚地给我掖一掖被子。母亲掖被子的动作极慢极轻,怕把我弄醒似的。我一般是觉察不到的,偶尔睁开眼睛,也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我知道只有这样,母亲才能睡得踏实一点。
最后一次给我掖被子时,母亲已躺到医院的病床上了。有一天夜里,我趴在母亲的病床前睡着了。母亲艰难地移动着瘦弱的病体,一只手抚摸着我的头,一只手把她身上的被子分我一半,生怕我着凉。同病房里的一位老大娘告诉我,母亲的这一举动,连查房的医生见了都止不住地落泪。
想到这里,我的泪水也止不住地脥流了出来。一阵寒风吹过我的面,让我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我知道这一夜,我冻得感冒了。
在我们苏北的老家,这一症状还有除去感冒的另一说法———因为被人牵挂,就会喷嚏不止。莫非,莫非另一个世界里的母亲,还在牵挂着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