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玫瑰虽香,但刺扎手。这个类似于河豚肉鲜美但河豚有剧毒的比喻,一直被反过来用于人们对我母亲的评价。
对河豚和玫瑰,人们是从好里找出不好,可见人们一分为二的本领。但对我母亲、我的家人和别人是要从她的不好里找出好来,以便仁慈地原谅她。似乎说:河豚有剧毒,但肉质鲜美;玫瑰有刺,但花香宜人。的确,我和我的家人,都嫌弃母亲的坏脾气,却离不开母亲收拾得舒舒服服的家和可口的饭菜,也离不开她给全家人的惦记。
母亲一直是在自己的亲人和旁人的原谅里过着她自己的生活,也主宰着全家人的生活和情绪。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恨我母亲。我恨她为一点儿事情就发火。我曾对我的朋友说:“等我长大了,我要把爸爸接到我身边生活。让我妈一个人过。”
我大约是在30岁后,生育了自己的孩子,才知道该寻求原谅的不是母亲,而是一直充当母亲的赦免者的我和家人。而这个时候,我的母亲已经50多岁了,头发花白了,她除了坏脾气之外,又多了一个坏身体。这个坏上加坏的人,和各种药物成了亲密伙伴。
我曾把父母亲和公婆都接到北京来玩。但我要么早出晚归,要么出差,很少有时间陪伴老人们。我的母亲就给全家人做饭,帮我照顾公婆。两个月后,老人们都走了。提着行李出门的时候,母亲执意亲自把自己在我家喝最后一口水的杯子冲洗了放到柜子里,还清空垃圾桶,把垃圾带下楼。
到了周末,我坐在阳台的摇椅上,享受难得的空闲。风频频掀动落地窗帘,送来隐隐的清香。我才发现,母亲在这两个月用完了我存储的所有洗涤液,还给我买来了新牌子的。我的窗帘,甚至备用的被子,穿过一两回的衣物,她都给我清洗了。那些难打理的真丝衣裙,我爱人的衬衫,也都熨烫好了。我不知母亲像圣诞老人一样,究竟还藏了多少礼物。我查看屋子的每个角落。除了灰尘和杂乱不见了以外,我发现家里添了不少东西。尤其是厨房,多了沙锅、平底锅,多了切熟食水果的砧板和刀具等。
我有些沮丧,看来,我给妈妈的零花钱,她全给我添置东西了。我请她来北京玩的时间,她全耗在给我打理屋子了。我想:难道这是每个好母亲都会为儿女做的吗?可是母亲细致到了连窗帘上一个多余线头都替我铰掉。母亲如果脾气好一点,就是个十全十美的人了。
我过去也多次被母亲感动过,我也总是会想:母亲如果脾气好一点,就是个十全十美的人了。那几乎是一种思维惯性。但,那天,我的思维就在这句话上突然紧急刹车了。我第一次为母亲悲伤,原来,多年来,她面对的都是轻易辜负她的人和贪婪无度的人,而她一直还在接受各种原谅。
我想起母亲有一次伤心地说,她觉得生活没什么意思。当时,我想的是,你自己脾气不好,伤害了家人,事后又内疚不已。总是那样反反复复,当然生活没有意思。
我过去也看见母亲所做的一切,但却把她细致入微的爱心看成天经地义,心里介意的只是她的脾气不好。却从没有想想,这样一个被辜负的人,再加上身体不好和生活的重负,好脾气又从哪里来呢?我有什么资格期望母亲要为我们十全十美?
母亲是在对家人的爱心中竭尽心思。我们正是在母亲的爱中才有了好脾气。我想,也许,我们像母亲爱我们那样去爱她,母亲的好脾气自然就回来了。我想弥补也许还来得及。到母亲节那天,我在汇款单和包裹上第一次写下了母亲的名字。写的时候才意识到,母亲的名字竟然是她30岁的女儿第一次在邮件中使用。而这个名字所代表的那个女人,是我生命的根,是我和家人的灵魂。
收到东西后,父亲给我打电话说,你母亲自己去邮局了,还把你寄的钱用她的名字开了一个户头,说是女儿寄给她本人的。还说,你买的衣服也比她自己买的穿着合身。接着,我又收到母亲的回信。她在信里感谢我的礼物。母亲的字看上去有点幼稚,那是她40年前辍学时的字迹。
原来母亲是那么在意这件事。虽然在过去的年月她从来没有就她的名字说过什么,也没有把她别的委屈真正讲出来,或者讲出来了,也没有人如履薄冰般去重视她。家人见到的她似乎只是在为生活琐事发脾气,而且只有见到她的脾气时,才把那份重视给她。
究竟原谅的权利在谁手中呢?
即使玫瑰的刺扎了人的手,人们也只是在内心有一个警戒,说玫瑰是有刺的,并没有人说玫瑰刺开出的花还算香。我想,我脾气不好的母亲,也只是带刺的玫瑰,而不是玫瑰刺开出的花。